她瘋了一樣,跑啊跑啊,一口氣跑到村頭板扣家,連連拍打他的門。板扣當時還年輕,睡眼��走出門來,見了她兩眼一瞪,然後皺著眉頭安慰起來,語氣非常肯定地說:“銀月沒事。銀月是銀月。”
銀月掛在天上,月月與老婆婆窗前相會。是啊,板扣說得一點不錯:銀月是銀月。
這座嶺下孤屋離小村一里遠,是銀月父親為了娶她專門搭起來的。他和銀月都走了,小屋就成了他們爺兒倆的影子。“嬸子歸村吧,住到村裡,一起照料方便哩。”板扣幾次上門勸說,老婆婆都搖頭。她怎麼能離開呢?這不就和離開了他們爺兒倆一樣嗎?她要住在這裡,一直等下去。在等待的日子裡,她墾田結籬,竟然一點點把山嶺下邊、水潭旁十幾畝的荒草亂石灘做成了好看的田壟。這期間板扣總是讓人來幫她,說有村裡人吃的,就不會餓著你。她還是不停地操勞。有人說:她是想人啊,想人的人就這樣忙碌,不停地幹哪幹哪。
老婆婆越來越明白男人在這兒搭屋的緣故:他喜歡這個又深又涼的水潭。她在蒲草邊白沙邊採摘吃物時,總把這潭子看成了自己的親人。這水潭會護佑她一生,幫助她一生。水潭是鏡子和眼睛,也是安靜的男人——是男人啊,而且是英氣生生的男人。她有一段時間一天到晚坐在潭邊,想許多往事。她採了潭邊的薺和莧、野芹,像丈夫那樣釣魚,釣一種寬寬的黃鱗魚,他曾叫它“黃鱗大扁”,說是最讓人滋生大力的吃物。後來她發現這兒的蒲草原來清香逼人,根莖都是美食!富含澱粉的塊根蒸在米中,再用嫩嫩的蒲芯兒做湯,香甜得可以用來迎接月亮上下來的仙人。
她做好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擺在白木桌上。一隻長了圓圓大臉的鳥兒循著香味一跳一跳進了屋,她就取了一匙香米給它。圓臉鳥的臉龐和胸部讓她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一會兒喜鵲和斑鳩都先後倚在窗上,她一一打發了它們。她與這些鳥兒全都熟悉了許久,甚至聽得懂它們怎樣說粗話和俏皮話。
她只是坐著,她想等月亮出來,水潭發出叮咚聲時再享用這美妙的一餐。她一點都不餓。她坐在窗前,兩手合起看天空、看一點點變成絳色的那個水潭……後來,她真的看到水面上有人在行走——她揉揉眼,欠身再看,原來是楊樹在搖動,樹影映在水裡。可是細高的楊樹啊,搖動了一下、又一下,然後就分成了兩棵,一棵往前、一棵仍舊站在原地——會移動的那一棵楊樹走走停停,轉身,風吹一樹葉子——那其實是又濃又長的頭髮啊!老婆婆這會兒看清了,她壓住一個驚呼伏在窗上:天哪,真是一個細高身量的後生,這孩子大概一年都沒有剪頭髮了,瞧一頭亂髮多長。天黑了,這孩子在潭邊轉轉走走,像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老婆婆抵在窗前,差點把窗欞都扳掉了,一雙手攥得緊緊的,這時大聲呼叫道:
銀月(2)
“銀月!銀月啊?是我的孩子……”
那個頭髮長長的人影在潭邊定住了。他一動不動,這樣足足有十幾分鍾,突然迎著小屋飛奔而來。
蒲根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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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地咳、咳,直咳得渾身大抖,臉憋成了絳紫色。“我的孩子,孩子啊,你這是受了大風寒、受了大勞傷了。”她撫摸他的後背,伸理他的胸口,又分幾次灌進湯藥——這是她在水潭邊採來十二種草葉熬成的。吃進藥湯,他的喘息漸漸平緩,眼見絳紫色的臉龐變得紅撲撲的。她開始讓他呷第一口魚湯了。
老婆婆在他瞌睡時檢視了踝骨處的疤痕、耳朵上肩膀上,所有累累相疊的疤痕。她的目光一觸到這些疤痕心就疼起來。她至今將那一天記得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怎樣救下這個嘴裡吞滿了泥巴的孩子。她知道他當年傷得最重的就是小腹那兒——整個皮肉都血糊糊的,惡人簡直要打出他的腸子來……扳指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