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 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著 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 它許多空擺在那裡。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 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孃姨抱我到街裡去,一個肩著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 著笛子,手裡拿著一隻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孃姨一定不要,急忙抱 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願意給我,孃姨何以一定 叫我不要接呢?孃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姊 姊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於大 人,所以心情也稍象大人的無理了。寶姊姊常常要說我“痴”。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 好讓鄭德菱出來,寶姊姊就用指點著我,說:“瞻鞍痴!”怎麼叫“痴”?你每天不來同我 玩耍,挾了書包到學校裡去,難道不是“痴”麼?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 一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痴”麼?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麼?我要天不要下雨, 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就明亮;現 在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給我做了,晴天豈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說我“痴”?鄭德菱 的哥哥雖然沒有說我甚麼,然而我總討厭他。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常常板起臉,來拉鄭德 菱,說“赤了腳到人家家裡,不怕難為情!”又說“吃人家的麵包,不怕難為情!”立刻拉 了她去。“難為情”是大人們慣說的話,大人們常常不怕厭氣,端坐在椅子裡,點頭,彎 腰,說甚麼“請,請”,“對不起”,“難為情”一類的無聊的話,他們都有點象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親常常說我“會哭”,我哪得不哭呢?
二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狀: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裡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 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 的小刀,竟在爸爸後頭頸裡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 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裡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狀。然 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姊姊挾了書包從天井裡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 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意地到房間裡去掛書包了。 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他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麼?今天這可怕 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姊姊都不管呢?我真不解了。可惡的,是那麻 子。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香菸,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後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後,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 的話是甚麼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 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甚麼意思。 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裡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裡邊一望,從窗縫窺見 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