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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一句話,嘆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 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象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 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 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 在上海。初年還常通訊。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 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 是精神的象徵,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 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說 是“抱恨終天”的事!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 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只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國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面上一位做 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 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 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 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 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 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靈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 先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只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鑑 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 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

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 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矇、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 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 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 到請願,也許暗嗚叱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 你設法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 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準講空話,要 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 “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 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松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 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 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其實做得很好),所 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 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 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 講臺上等學生到齊。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