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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 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了。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 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學生便嘻皮笑臉,同他親近。 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 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 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 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 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後 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 辭職閒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故自我離開夏先生 的絳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 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缽,雲遊四方,和夏先生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 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範圍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 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 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贊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 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 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憂 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 皺著眉頭替他著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 了……夏先生都要皺著眉頭替他們憂愁。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 理的,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歷史小說看 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嘆氣。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 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的痛感眾生的疾苦。但 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行大丈夫事;他只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裡,這二位導師 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 活,不知為夏先生增添了幾十萬斛的憂愁!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 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因為 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 “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

1946年5月1日於重慶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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