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時衣冠不整,講到得意忘形時還滿嘴撒村。他不說我也知道,但是還想聽一聽,回到了學校,校長又叫我去一趟。怎麼這麼多麻煩?我簡直有點兒煩了。
校長問我總務長藏車的事——其實他知道的比我還多。總務長想用大轎車送外單位的人去八達嶺遊玩,被我攪了。校長對此擊節讚賞,對我大大鼓勵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興致:我不過是個教員罷了,不想參與上層的事情。下午帶同學去植物園,這班人對我有意見:
“老師,甲班人說配種站裡有頭驢,看上去有五條腿,中間一條比其它的長五倍。他們吹牛吧?”
“別聽他們胡扯。這是科學,不是看玩藝兒。不過那驢是有點個別。”
“老師你偏心!我們也要去配種站參觀!”
“別鬧了。它們需要休息。現在是什麼季節?人家是打了針才能表演的。”
“再打針!多打幾針!”
“呸!這又不是機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樣的。打你幾針試試!你們少說幾句壞話,我讓甲班把幻燈片拿給你們看。”
“老師,別聽他們跳拔離間!二軍子說你壞話,我們開了三次班會批他。他們班唐小麗說你上課吃東西,還說了許老師許多壞話。說許老師等於是說你。你以為他們班好,上大當了!”
這種話我已經聽膩了。所以我這樣想:說我壞話就是愛我,說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園,我把學生交給帶參觀的副研究員,自己溜出去看花草。這一溜不要緊,碰上我師傅劉二了。
我師傅是個奇人,長得一對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鍋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麼活都會幹,但是七五年我進廠給他當徒弟時,他什麼活都不肯幹。他本是育嬰堂帶大的孤兒,討了農村老婆,在鄉下餵了幾口豬,心思全在豬身上。嘴上說絕不幹活,車間主任、班組長逼急了也練幾下子,那時節他哼一支小調,曲是東北紅高梁的調子,詞是自編的。我在一邊給他幫腔,唱完一節他叫我一聲:“我說我的大娘呀!”我應一聲“哎”。我們倆全跑調兒,聽的人沒有不笑的。
劉二之歌有多少節我說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詞兒。一唱就從小唱起,說自己是那還用說婊子養的,不走運。接下來唱到進工廠走錯了門。我們廠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孃們組織起來的,建廠時他十五歲,進來當了個徒工。然後唱到街道廠不長工資,拿了十幾年的二十六塊五。然後唱到老婆找不到。誰也不跟街道廠工人,除了瘸子柺子,要找個全須全羽的萬不可能。沒奈何去找農村的,討了個老婆是懶蟲。說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躺在坑上不起來不說,一頓要吃半斤豬頭肉。然後唱到我的兩位世兄,前奔兒後勺,鼠眉之極,見了饅頭就目光炯炯。這兩個兒子吃得他走投無路,要掙錢沒路子,幹什麼都是資本主義(這會兒有人喝止,說他反動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條路養豬。從這兒往後,全唱豬。豬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個是他的爹,長得如何如何,從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愛它,可是要賣錢,只好把它閹了。另一個是他娘,長得如何美麗,正懷了他一窩小兄弟,不能虧了它的嘴。否則他弟弟生出來嘴不夠大沒人買。於是乎要找東西給豬吃,這一段要是沒人打斷可以唱一百年。劉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撿菜幫子如何如何,一百多個歷險記。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孃也不能光吃菜,這不是孝養爹孃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幾年農業學大寨,家家發一口缸,把泔水苦起來支農。天一熱臭氣沖天,白花花的蛆滿地爬,北京城裡無人不罵。我師傅也罵,他不是罵泔水缸,而是罵這政策絕了他爹孃的糧草。於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時幫他的忙)帶著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潛近一個目標,聽的人無不屏住了呼吸,我師傅忽然不見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