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而已矣。讀者或將見笑: 這樣簡陋的屋子,我卻在這裡揚眉瞬目,自鳴得意,所見與井底之蛙何異?我要借王禹偁的 話作答:“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榦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 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騷人,但確信環境支配文化。我認為這樣光明正大的環境,適合我 的胸懷,可以涵養孩子們的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我只費六千金的建築費,但倘秦始皇 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願把金谷園來和我對掉,我決不同意。自民國二十二年春日 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殘冬被毀,我們在緣緣堂的懷抱裡的日子約有五年。現在回想這五年間 的生活,處處足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 牆,薔薇襯著綠葉。院中秋千亭亭地立著,簷下鐵馬丁東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窗內有 “小語春風弄剪刀”的聲音。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 的統調,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鞦韆架上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 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醉李”。喊一聲“開西瓜了”,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 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 芭蕉的葉子高出牆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天然的綠幕。葡萄棚上果實累累,時有兒童在棚下 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來明月照高樓,樓下的水門汀映成一片湖光。各處房櫳裡有人挑燈夜 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屋子裡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 時聞普洱茶香。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曬著一堆芋頭, 屋角里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裡還有自制的臭豆腐乾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兒童們伴著 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向。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現 在飄泊四方,已經兩年。有時住旅館,有時住船,有時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 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看見無處不是緣緣堂。
平生不善守錢。餘剩的鈔票超過了定數,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盡它不可。緣緣堂落成 後一年,這種鈔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請兩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遊杭的旅 館。這彷彿是緣緣堂的支部。旁人則戲稱它為我的“行宮”。他們怪我不在杭州賺錢,而無 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為是。古人有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這句 話,而且想借莊子的論調來加個註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無涯,以有涯遣無 涯,殆已!已而為利者,殆而已矣!”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須為無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給 我盡美的印象者,就為了我對它無利害關係,所見的常是它的藝術方面的原故。那時我春秋 居杭州,冬夏居緣緣堂,書筆之餘,恣情盤桓,飽嘗了兩地的風味:西湖好景,盡在於春秋 二季。春日濃妝,秋季淡抹,一樣相宜。我最喜於無名的地方,遊眾所不會到的地方,玩賞 其勝景。我把三潭印月、岳廟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讓給別人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這是範 蠡致富的秘訣,移用在欣賞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賞過了。蘇東坡 說:“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①某雅人說:“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 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為我怕熱怕冷。我到夏天必須返緣緣堂。石門灣到 處有河水調劑,即使天熱,也熱得緩和而氣爽,不致悶人。緣緣堂南向而高敞,西瓜、涼粉 常備,遠勝於電風扇、冰淇凌。冬天大家過年,賀歲,飲酴酥酒更非回鄉參與不可。我常常 往返於石門灣與杭州之間,被別人視為無事忙。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