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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時我讀書並不拋廢,筆墨也相當地忙;而 如此忙裡偷閒地熱心於遊玩與欣賞,今日思之,並非偶然;我似乎預知江南浩劫之將至,故 鄉不可以久留,所以儘量欣賞,不遺餘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們全家在緣緣堂,杭州有空襲,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來,把 “行宮”關閉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紛紛逃鄉,我又派人把“行宮”取消,把其中的書籍、 器具裝船載回石門灣。兩處的器物集中在一處,異常熱鬧。我們費了好幾天的工夫,整理書 籍,佈置傢俱。把緣緣堂裝潢得面目一新。鄰家的婦孺沒有坐過沙發,特地來坐坐杭州搬來 的沙發。(我不喜歡沙發,因為它不抵抗。這些都是友朋贈送的。)店裡的夥計沒有見過開 關熱水壺,當它是個寶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們躲在石門灣裡自得其樂。今日思之, 太不識時務。最初,漢口的朋友寫信來,說浙江非安全之地,勸我早日率眷赴漢口。四川的 朋友也寫信來,說戰事必致擴大,勸我早日攜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問友》詩:“種 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鋤艾恐傷 蘭,溉蘭恐滋艾。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決,問君合如何?”剷除暴徒,以雪 百年來浸潤之恥,誰曰不願,糜爛土地,荼毒生靈,去父母之邦,豈人之所樂哉?因此沉吟 意不決者累日。終於在方寸中決定了“移蘭”之策。種蘭而艾生於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 荄相交,莖葉相附,可見種蘭的地方選得不好。蘭既不得其所,用不著鋤或溉,只有遷地為 良。其法:把蘭好好地掘起,慎勿傷根折葉。然後鄭重地移到名山勝境,去種在杜衡芳芷所 生的地方。然後拿起鋤頭來,狠命地鋤,把那臭葉連根鏟盡。或者不必用鋤,但須放一把 火,燒成一片焦土。將來再種蘭時,灰肥倒有用處。這“移蘭鋤艾”之策,乃不易之論。香 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點頭。

然而這蘭的根,深固得很,一時很不容易掘起!況且近來根上又壅培了許多壤土,使它 更加穩固繁榮了。第一:杭州搬回來的傢俱,把緣緣堂裝點得富麗堂皇,個個房間裡有明窗 淨幾,屏條對畫。古聖人棄天下如棄敝屣;我們真慚愧,一時大家捨不得拋棄這些贅累之 物。第二:上海、松江、嘉興、杭州各地遷來了許多人家。石門灣本地人就誤認這是桃源。 談論時局,大家都說這地方遠離鐵路公路,不會遭兵火。況且鎮小得很,全無設防,空襲也 決不會來。聽的人附和地說道:“真的!炸彈很貴。石門灣即使請他來炸,他也不肯來 的!”另一人根據了他的軍事眼光而發表預言:“他們打到了松江、嘉興,一定向北走蘇嘉 路,與滬寧路夾攻南京。嘉興以南,他們不會打過來。杭州不過是風景地點,取得了沒有 用。所以我們這裡是不要緊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無量,西湖底裡全是香灰! 這佛地是決不會遭殃的。只要杭州無事,我們這裡就安。”我雖決定了移蘭之策,然而眾口 鑠金,況且誰高興逃難?於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倖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門灣,親戚故舊 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遷回了,戚友往來更密。一則要探聽一點訊息,二則要得到相互 的慰藉。講起逃難,大家都說:“要逃我們總得一起走。”但下文總是緊接著一句:“我們 這裡總是不要緊的。”後來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這樣自慰的。嗚呼! “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氣,莫不愛好和平,厭惡戰爭。我們忍痛抗 戰,是不得已的。而世間竟有以侵略為事,以殺人為業的暴徒,我很想剖開他們的心來看 看,是虎的,還是狼的?

陰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歲的生辰。這時松江已經失守,嘉興已經炸得不成樣子。 我家還是做壽。糕桃壽麵,陳列了兩桌;遠近親朋,坐滿了一堂。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