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我陪她乘電車,買五分錢票子,只給兩分錢的。正好 一個赤佬上車,問這鄉親哪裡上車的,她直說出來,賣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說:“你在眨 眼睛!”赤佬聽見了,就抄了賣票人帽上的號碼。
那時候上海沒有三輪車,只有黃包車。黃包車只能坐一人,由車伕拉著步行,和從前的 抬轎相似。黃包車有“大英照會”和“小照會”兩種。小照會的只能在中國地界行走,不得 進租界。大英照會的則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這種工人實在是最苦的。因為略犯交通規則, 就要吃路警毆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紅布包頭,人都喊他們“紅頭阿三”。法租界 的都是安南人,頭戴笠子。這些都是黃包車伕的對頭,常常給黃包車伕吃“外國火腿”和 “五枝雪茄煙”,就是踢一腳,一個耳光。外國人喝醉了酒開汽車,橫衝直撞,不顧一切。 最吃苦的是黃包車伕。因為他負擔重,不易趨避,往往被汽車撞倒。我曾親眼看見過外國人 汽車撞殺黃包車伕,從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黃包車。
舊上海社會生活之險惡,是到處聞名的。我沒有到過上海之前,就聽人說:上海“打呵 欠割舌頭”。就是說,你張開嘴巴來打個呵欠,舌頭就被人割去。這是極言社會上壞人之 多,非萬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經聽人說:有一人在馬路上走,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跌了 一交,沒人照管,哇哇地哭。此人良心很好,連忙扶他起來,替他揩眼淚,問他家在哪裡, 想送他回去。忽然一個女人走來,摟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說:“你的金百鎖哪裡去 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要他賠償。……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總之,人 心之險惡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產。電車中,馬路上,到處可以看到“謹防扒手”的標語。住在鄉下的 人大意慣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幾乎被扒:我帶了兩個孩子,在霞飛路阿爾 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陝西南路口)等電車,先向菸紙店兌一塊錢,錢包裡有一疊鈔票露了 白。電車到了,我把兩個孩子先推上車,自己跟著上去,忽覺一隻手伸入了我的衣袋裡。我 用手臂夾住這隻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車子。我連忙向車子裡面走,坐了下來,不敢回頭去 看。電車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車,我偷眼一看,但見其人滿臉橫肉,迅速地擠入人叢中,不 見了。我這種對付辦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損失,切不可注意看 他。否則,他以為你要捉他,定要請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頓,或請你吃一 刀。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過這一次虛驚,不曾損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黃包車在南京路 上走,忽然弄堂裡走出一個人來,把這朋友的銅盆帽搶走。這朋友喊停車捉賊,那賊早已不 知去向了。這頂帽子是新買的,值好幾塊錢呢。又有一次,冬天,一個朋友從鄉下出來,寄 住在我們學校裡。有一天晚上,他看戲回來,身上的皮袍子和絲綿襖都沒有了,凍得要死。 這叫做“剝豬玀”。那搶帽子叫做“拋頂宮”。
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產。我不曾嫖過妓女,詳情全然不知,但聽說妓女有“長三”、 “么二”、“野雞”等類。長三是高等的,野雞是下等的。她們都集中在四馬路一帶。門口 掛著玻璃燈,上面寫著“林黛玉”、“薛寶釵”等字。野雞則由鴇母伴著,到馬路上來拉 客。四馬路西藏路一帶,傍晚時光,野雞成群而出,站在馬路旁邊,物色行人。她們拉住了 一個客人,拉進門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塊錢來送她,她就放你。 這叫做“兩腳進門,一塊出袋”。我想見識見識,有一天傍晚約了三四個朋友,成群結隊, 走到西藏路口,但見那些野雞,油頭粉面,奇裝異服,向人撒嬌賣俏,竟是一群魑魅魍魎, 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之夫,願意被拉進去度夜。這叫做“打野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