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又從這攤子面前走過。我看見剛才摸得熱水瓶和麵 盆的那兩個人,坐在裡面談笑呢。
當年的上海,外國人稱之為“冒險家的樂園”,其內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記述,真不 過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個巧妙的騙局,用以結束我這篇記事吧:三馬路廣西路 附近,有兩家專賣梨膏的店,貼鄰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曉得”。裡面各掛著一軸大畫,畫 著一隻大烏龜。這兩爿店是兄弟兩人所開。他們的父親發明梨膏,說是化痰止咳的良藥,銷 售甚廣,獲利頗豐。父親死後,兄弟兩人爭奪這爿老店,都說父親的秘方是傳授給我的。爭 執不休,向上海縣告狀。官不能斷。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廟發誓:“誰說謊誰是烏龜!是真是 假天曉得!”於是各人各開一爿店,店名“天曉得”,裡面各掛一幅烏龜。上海各報都登載 此事,鬧得遠近聞名。全國各埠都來批發這梨膏。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買兩瓶梨膏回去。 兄弟二人的生意興旺,財源茂盛,都變成富翁了。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廟,表面看來 是仇敵,但實際上非常和睦。他們巧妙地想出這騙局來,推銷他們的商品,果然大家發財。
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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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與同情
有一個兒童,他走進我的房間裡,便給我整理東西。他看見我的掛錶的面合覆在桌子 上,給我翻轉來。看見我的茶杯放在茶壺的環子後面,給我移到口子前面來。看見我床底下 的鞋子一順一倒,給我掉轉來。看見我壁上的立幅的繩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給我藏到 後面去。我謝他:“哥兒,你這樣勤勉地給我收拾!”
他回答我說:
“不是,因為我看了那種樣子,心情很不安適。”是的,他曾說:“掛錶的面合覆在桌 子上,看它何等氣悶!”“茶杯躲在它母親的背後,教它怎樣吃奶奶?”“鞋子一順一倒, 教它們怎樣談話?”“立幅的辮子拖在前面,象一個鴉片鬼。”我實在欽佩這哥兒的同情心 的豐富。從此我也著實留意於東西的位置,體諒東西的安適了。它們的位置安適,我們看了 心情也安適。於是我恍然悟到,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學的描寫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繪 畫的構圖上所經營的問題。這都是同情心的發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於同類的人,或至多 及於動物;但藝術家的同情非常深廣,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能普及於有情、非有情的 一切物類。
我次日到高中藝術科上課,就對她們作這樣的一番講話:世間的物有各種方面,各人所 見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樹,在博物家,在園丁,在木匠,在畫家,所見各人不同。博物家 見其性狀,園丁見其生息,木匠見其材料,畫家見其姿態。
但畫家所見的,與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樹的因果關係,畫家只 是欣賞目前的樹的本身的姿態,而別無目的。所以畫家所見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實 用的方面。換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價值標準,與真善的世界 中全然不同,我們僅就事物的形狀、色彩、姿態而欣賞,更不顧問其實用方面的價值了。所 以一枝枯木,一塊怪石,在實用上全無價值,而在中國畫家是很好的題材。無名的野花,在 詩人的眼中異常美麗。故藝術家所見的世界,可說是一視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藝術家 的心,對於世間一切事物都給以熱誠的同情。
故普通世間的價值與階級,入了畫中便全部撤銷了。畫家把自己的心移入於兒童的天真 的姿態中而描寫兒童,又同樣地把自己的心移入於乞丐的病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