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啤酒。我們的桌子上,服務員不斷過來拿走淡綠色的空瓶。我已經忘記了我短暫寄生的這個都市。我想象得到那雙暗夜裡不斷走動的腳、越來越急促的粗重的喘息、在這群山之中繞來繞去的土路和這路上閃動的星光。啞馬問我他是不是太囉唆了。我說繼續吧,我在聽。
“……我在縣城吃了一碗麵之後就直接去了火車站。火車開動的時候我把車窗放下來。我想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已記不清當初畢業時我坐火車來到縣教育局報到的心情了。我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了。我對著窗外的一切說:永別了。
“我在想,這個時候,他們都還沒有發現我已經走了。這個時候,小朱老師也許滿懷希望等著我的回答:好吧,跟你去登記吧。這樣想的時候我可能笑了一下,也可能沒有笑,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心裡怪怪的,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鎮上,回到了我父親的身邊。父親問我怎麼回來了,還不到放暑假的時候啊。我說我惹麻煩了,我只能回來。我向父親坦白了這件事。在我父親的面前我從來不撒謊。因為他是我尊敬的人。對我父親來說,這是個難題。因為他的觀念非常傳統。他覺得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懷了孕,他就應當把她娶回家。父親沒有多少文化,他不知道用‘責任’這樣的詞,但他的話裡就包含了這個意思。他連聲地說:哦,你就這樣一走了事哦。父親還不能接受的一個事實是,我不要工作了。一個人怎麼能拋棄自己的工作呢?沒有工作,你吃什麼?他不能理解被壓抑弄得喘不過氣來的青春的心靈。他不能理解,即使不發生這樣的事,我也會要逃離那個學校,逃離那個山窩。它不是我要待的地方。我的心不屬於它。但我無法跟父親這樣說。他不會明白的。
“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人在親情面前會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線。他會無原則地替我著想。是這樣的。兒子的利益高於一切。
“他叫來了我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召開這個家庭會議不是要討論我做得應不應該,而是怎麼幫我解決問題。我父親說:來,你們幫小四想想辦法。他現在丟掉工作了。他好可憐。我好可憐嗎?我可沒這麼覺得。但他們全都這麼認為我也沒有辦法。我的哥哥和姐姐們說:我們一人出一點錢,幫小四開個飯店。我父親同意了這個方案。於是我在我們鎮子的東頭租了個門面,開了家飯店。我也住在飯店的閣樓上。雖然父親很喜歡我,我又是我們家裡唯一的一個大學生,但我還是寧願一個人住。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況且,我也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寫詩。
“我的新的生活開始了。儘管開飯店對我來說很艱難,但是我有了未來,有了許多的不確定性。我喜歡這樣,而不喜歡一眼就望得到頭的生活。
“我冥冥中只擔心一件事:小朱老師會不會找過來。根據我對她性格的瞭解,她會是這樣的人。於是我隱隱地有些擔憂。有一天,我父親坐在我的飯店裡抽菸,也跟我講,小四,那個女老師會不會找你麻煩哦。
“隔不了幾天,她果然來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了她的母親和姐姐一起來。”
他轉過頭,望了望酒吧的吧檯。燈影下,一個女服務員正跟一個男服務員側頭低語。他們的頭上,酒杯架上倒掛著玻璃的高腳杯,滿滿一架。每一支杯子都映著低調的燈光。他跟我說,做生意,別人賺錢很容易,他賺錢特別難。他罵了一句粗話。
“我飯店開張的那一天,來的都是捧場的親戚。我也是請他們的客。俗話說新開茅廁三天香。第二天就只做了五十塊錢生意,第三天只做了三十四塊六毛錢。小朱老師尋來的前一天,我的飯店剃了個光頭。我不是賺錢的料。我哥哥姐姐給我湊齊的六千塊錢,我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我虧完。我起初還以為自己有些小聰明,我給飯店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