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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就是。比如仙鶴的鶴,上海話裡是發的舌根鼻音,他就這麼發音——鶴。他說話的聲音不響,可也不是有意的輕柔,而是覺得不必要大聲說的,還是帶些懶散。妹頭中意他的,就是這口上海話。還有,妹頭喜歡有一些頹廢氣的男人。那種昂首挺胸,理直氣壯的男人,會讓她覺得有官腔。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就是昂首挺胸,理直氣壯的語言,所以是官腔的語言,而大隊輔導員,則是個官腔的女人。總之,妹頭不喜歡官腔,而頹廢氣,是與官腔最無干系的。所以,她就比較欣賞李老師。無意識地,她對圖畫課也比較別的課更有些興趣。當然,也是一般的興趣。她對美術並無特別的才能,只是能過得去而已。不過,有一次,李老師還是注意到了她。就像方才說的,李老師大半時間是讓同學們自己畫畫,畫完之後立即交上,當場批了分數,便可離開課堂,不必非等下課鈴響。這一次,妹頭送上她的作業時,李老師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朱秀芝。其實這是個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師的聯想。他問道:六年級一班的朱秀蓀是你哥哥嗎?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給了李老師印象,因為一個男孩子名字裡有個秀字,總有點特別,使人想到這也許是個班輩,所以才進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頭的,這是認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這表明李老師對日常生活中的細節,還是相當有興致的。妹頭回答是,李老師就說:你哥哥很巴結的。巴結也是上海話的說法,是努力不放鬆的意思。

雖然李老師表揚的不是她,可表揚了哥哥,妹頭還是很高興。妹頭在家受寵,卻並不因此而狂妄地以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不用誰來告訴她,她都知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們這個家,在父親母親之後,要再有一個主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雖然哥哥是睡在內陽臺,和奶奶,弟弟合一張床。內陽臺就好像這個家庭以外的另一個家,那裡有著和大房間不同的氣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鄉下出來的祖母為代表的。甚至,空氣都不一樣。這裡的空氣裡帶著一股糟油的氣味,來自床頭櫃子上的一個糟貨缽頭。這股氣味帶來了鄉土的淵源的氣息,這使得內陽臺裡有了一種家庭的歷史感。哥哥睡在這裡,也更多地在這裡活動。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縫紉機上做作業和做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帶大的,就不怎麼和父母親,保持著一點距離,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卻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他,與他說話都和緩了口氣,很鄭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關係。也或許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就是個有責任心,穩重的孩子。他不像妹頭,把弄堂當家的。他很少到弄堂去,弄堂裡的人說起他,也是用一種很尊敬的,慎重的口吻。妹頭和小夥伴們在弄堂裡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時,她會陡然地停住,喝道:輕一點,我們大弟在做功課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這麼稱呼他,並不帶有絲毫的不敬。她是真正為他驕傲的。妹頭很小就會在縫紉機上縫製衣服,像男式襯衫的領子,肩背,袖口,她都會做。其時,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進針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總穿中式的鄉氣的衣褲,所以,漸漸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親自己,或者到裁縫鋪請人裁好衣片,讓妹頭來縫製。這個,妹頭也很驕傲。

哥哥比妹頭大三歲,妹頭升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則考進一所全市重點的中學。這所學校就在這條街的橫馬路上,從妹頭的弄堂,能隱隱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國歌聲,接著是廣播體操音樂,再晚些,則是眼保健操。樂聲虛無飄渺地傳來,就有了神聖莊嚴之感。這條弄堂裡的孩子,極少有奢望進這所學校讀書的,他們大多是上這所學校的馬路對面的初級中學,還有別的街道上的一些雜牌,民辦的中學。妹頭的爸爸媽媽在弄堂裡發了糖。晚上,她聽見爸爸和媽媽在說,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學,妹頭呢,初中畢業上個技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