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埃西亞人在一間廢棄的廠房裡過夜。一開始,奧薇朵受到男性對一個自願深入戰場的女性慣有的尊重對待。那時,還看得到慣常的尊重。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士兵們好奇地看著她。從他們帶著驚訝的笑容和低聲的交談,可以看出他們正想著:她在這裡做什麼。他們找了一處還算舒適的角落讓她安頓下來,幾個年輕人從自己的糧食中拿出一罐菠蘿罐頭給她。然後,隨著時間流逝,士兵們慢慢恢復個人的孤立狀態,恢復全神貫注的緘默,人在與命運做關鍵交鋒前的那種緘默。他們其中大約有三十個人根本還算是小孩子,年齡約從十五歲到十七歲,全都隨著學校一位老師一起剛入伍,此時紛紛圍繞在他身旁。老師是個剛晉升為軍官的二十八歲年輕人,儘管孩子們身上都佩帶著鋼盔、武器及塞滿彈藥和手榴彈的軍用腰帶,他還是像幾個星期前一樣,以老師的姿態在他們之間走動著,那些男孩的父母親懇求他務必要像在學校裡那樣照顧他們。他從幾個男孩之間走到另一些男孩那邊,低聲沉穩地說話,確認他們的裝備,遞給年紀較大的男孩香菸和幾口水果燒酒,或是用簽字筆在知道自己血型的人的襯衫、鋼盔或手背上寫下血型。法格斯和奧薇朵整晚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儘管寒冷阻礙了睡眠,他們還是沒開口說話,並且感覺到閉合的眼皮上時而有手電筒的光束閃照過來。終於,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從廠房天花板的洞孔和破掉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在那鬼魅般的昏暗中,士兵們開始起身走到外面去,朝著勾勒出他們輪廓的灰濛濛光線走去,就像是威尼斯水彩畫中的剪影。一百來個男人和男孩打量著四周,像狗一般先嗅嗅空氣,才往一條瀰漫著霧氣的淺灰色地平線前進,那霧氣看起來像是飄浮在地面上,其實是從附近河流升起的溼氣,在猶豫不決的清晨中,把一片更暗沉、更陰鬱、更不規則的色塊抹掉了。那色塊是橋樑的直線與裂成怪異夾角的橋面的組合,士兵們必須利用薩瓦河上被炸燬橋樑的破瓦殘礫來渡河,隨後在兩座小山丘之間越過一條長長的陡坡,去襲擊位於山頭另一邊的杜比察。法格斯和奧薇朵搓揉著因寒冷而僵硬的四肢,和其他人一起走向河流,由於光線不足無法拍照,相機依舊收在包裡。那時她說:“好像泰納的畫,你記得嗎?曙光裡的那些陰影。但是那個該死的英國人忘了把寒冷畫上去了。”隨後她拉緊外套的領子,把照相機提袋掛在背上之後,朝法格斯笑了笑。她突然在怪異的微笑中以憂鬱的語氣說:“別的戰爭永遠不會像這場一樣。”她在他臉頰上親吻,用更低沉的音調重複了“永遠不會”那幾個字,然後跟隨在士兵後面開始前行。那時,帷幕一般的濃霧覆蓋著河岸,彷彿懸浮其上的那些人影之間,開始發出槍支開啟保險栓時的插銷撞擊聲,原本是單獨的一聲,然後兩三聲,最後四周紛紛齊響。天空朝東的方向,隱約泛著橘黃色的金亮色調,那時,他們踏進水深及腰的河中,多虧晚上拉好的那些繩索,才能踩在橋樑的瓦礫上涉水而過。到了對岸時,他們開始在兩座山丘之間上坡時,腰部以下全部溼透了,腳丫子在靴子裡唧唧地擠著水,灰藍色的光線亮度也開始足以讓法格斯用全開的光圈拍攝分成小組計程車兵們,光圈,快門速度六十分之一秒。士兵們跟在幾位軍官後面,有些人往右,有些則往左,朝著山頂上坡而行,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表情,頑強、空虛、勇敢、緊繃、狐疑、變色、謹慎、驚嚇、不安、沉靜、冷漠……總之,在水彩畫家可能認定為美妙絕倫的光線下,那些都是人類面臨同樣考驗時可能會做出的表情。那種光線彷彿是提早報到的裹屍布,在極為細膩的微妙色調中,籠罩著即將赴死的人。法格斯看著奧薇朵,她在士兵群裡走在他左邊四五米處,溼透的牛仔褲緊貼著腿,軍裝剪裁的黑色外套釦子高扣至脖子,辮子尾端用鬆緊髮帶綁好,相機仍收在背上的提袋裡,彷彿拍照是她腦子裡最後才會想到的事情,是那個美得曖昧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