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瘡痍的不僅是活人的世界,還有死人的世界……大家幹著這件不平凡的事業,已經說不上悲傷,只有盡心盡力和岩石一樣的沉默。為了給死人一個安全的住所,大家在墳包上壓上了石條,狼和野豬有再大的力氣,再尖利的牙齒,也搬不動那些石條。因為不願觸及傷痛的記憶,陳召把鄰居的柴屋拆掉了,在那塊地皮上種了十餘棵小桃樹;桃樹避邪。他還把自己房子作了簡單的改造,板壁拆除了(那是父親的頭靠過的,他還透過板壁聽到九兒吃她母親的聲音,他想起來就受不了),全都換成了青岡木棒,用篾條穿起來,敷上泥巴,頂上以山茅草覆蓋。由於房子變小了,這個院落空曠了許多,那塊土壩有大半邊長滿了雜草,沒長雜草的地方也斷斷續續地鋪上了青苔。
陳召的肩上扛著鋤頭。他準備去旱地。從竹林的左側拐過去,有一塊長條形的旱地,由於人口銳減,村裡人已騰不出手腳去侍弄它了,地裡長著一人多高的苦艾。陳召往屋後去的時候,正想著心事。他最迫切的心事是找一個女人,把陳家的血統傳續下去,但村子裡合適的女人都沒熬過災荒,山頭的白巖寨倒是留下了不少的中年寡婦——她們的丈夫被就近抓了壯丁,不是戰死了,就是被強行編入隊伍,開赴萬源花萼山跟紅軍決戰去了——有兩個寡婦也先後找媒人下來看過他的家當,結果都嫌他太窮,不說別的,就是辦喜事那天弄出一頓像樣的飯菜也做不到,因為他沒餵豬牛。那些跟人類生活緊密相關的畜生,總是以自己的犧牲來保全人類,人都差點死絕了,它們哪裡還有生存的理由?災難過去之後,要養畜生就要去集市上買苗子,陳召卻沒有那份閒錢:他已經好多天沒吃過鹽巴了。三十多歲的男人沒一個女人相伴,就很難說是一個家。陳召希望成一個家,沒有女人願意跟他,使他很苦惱,走路也深深地垂著頭。
當小黃看到陳召的時候,它的脊背就發出抽搐般的戰慄,陳召走到竹林下方,小黃再也控制不住了,它繃緊前爪,朝陳召叫了兩聲。
陳召嚇了一跳,猛然駐足,把鋤頭握在手裡。
由於竹林的遮擋,他沒有看到小黃。
小黃很理解地從竹林裡鑽了出來。
陳召罵了一聲:去你媽的!就揚起鋤頭去追小黃。小黃朝後跑,陳召追到竹林後面就追不動了。他怎麼可能跑贏一條狗呢。他認定這是外村來的狗(本村的狗只有一隻滿月不久的小崽,還是村東畢疙瘩家前場才從集市上買來的),而且,狗的主人一定很邋遢,你看它身上的毛,雖然很深很密,卻又髒又亂。陳召禁不住想起他家的老黃,老黃那一身毛髮多漂亮,每到一定時間,父親就要把它帶到村西的堰塘裡洗一洗,剛從水裡出來的時候,毛緊裹住老黃的皮肉,又光滑又順溜,之後它站在堰堤上,一陣猛烈的搖晃,水珠四濺,使毛髮舒張開來,不一會兒就乾透了,上面不沾一絲雜物,摸起來柔軟而熨帖。哪像這隻狗,跟野狗似的!
他望著逃到高處去的傢伙,又罵了兩聲,就返身下來,朝西邊的旱地走去。
可是小黃也下來了,保持二三十米的距離,尾隨著陳召。
陳召想起父親挑水時撿了老黃的事,心想難道自己也有這運氣?他站住了,轉過身輕輕地喚:嗚嗚——嗚嗚——
小黃也站住了。它沒有像它母親當年那樣做出進一步親熱的舉動,而是很警惕地望著陳召。它與母親當年的處境畢竟是不一樣的,母親遇到的是一個陌生的神,而它,小黃,神的氣味已經在它心裡復活了,它先從身體再到靈魂地把陳召認出來了,它知道陳召就是自己的神,而它的神卻揚起鋤頭追它,看他那副狠巴巴的樣子,比用石片子扔它的那個人還能下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陳召見小黃不逃走,心想自己真是遇到父親當年的好事了,狗不是走旺家門嗎?他的家雖然現在殘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