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最生、冷、硬、倔的語音和這種語音衍義成的秦腔戲曲。在大小的飯館裡,隨處可以看到一幫人有凳子不坐而蹴於其上,提褲腿,挽袖子,面前放著“ 西鳳酒”,下酒的菜是生辣子裡撒著鹽,而海碗裡的一指寬如腰帶的長面,辣油汪紅,手掌裡還捏著一疙瘩紫皮大蒜,他們吃喝得滿頭大缸冒氣,興起了咧開大嘴就來一段秦腔。西安人的生、冷、硬、倔使他們缺少應付和周旋的能力而常常吃虧,但執著和堅韌卻往往完成了外人難以完成的物事。二十年代“ 西安圍城”之役就正好體現了這一點。
一九二六年的春天,軍閥劉鎮華在吳佩孚的支援下,又勾結了閻錫山以及陝南、隴東、隴南的鎮守使,率十萬兵力攻打西安。守住西安,對於策應廣東革命政府的北伐有著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但守城的軍隊僅有楊虎城、李虎臣、衛定一三部近萬人。一萬對十萬,相持了八個月,這是何等的艱難!劉鎮華攻不開城,就企圖圍死城,沿城周挖壕七十華里,壕後築土牆,架設大炮隔絕內外,又縱火燒燬城外十萬畝麥田。城中糧食短缺,鬥粟百元,後到有價無市,軍民挖野菜、剝樹皮、餐油渣、咽糠麩,進而煮皮帶、吃藥材、屠狗殺馬、挖鼠羅雀,甚或食死屍。有兩段文字,是親歷圍城之役的人寫的:
一、城中死屍,到處可見,收埋稍遲,則犬來齧之,甚至有餓至難忍,假寐道旁而群犬亦向之咧牙者。餘在端履門見一餓倒老嫗,尚未絕氣,群犬即圍而爭食。細觀老人,若欲格之而無力格之,然待餘飛身趕到從事驅逐,而老人之一臂一足已為群犬咬斷,多已去也。
二、十一月十二日,風雪連天,白晝若晦,全城幾斷人影,是日遂以死兩千人傳矣。越日,餘往各處視之,見屋簷之下,倒斃無數,大道之中,橫陳多屍。披亂麻布者有焉,擁舊棉絮者有焉,穿破夾衣者有焉,此服色之不一也。有口含油渣而尚未嚥下者,有突然倒地作欲起之勢者,有若彼此互抱而取暖者,有蜷曲於亂草之中,狀若安睡者,此死相之不一也。其中男子最多,婦人最少,老者最多,幼者最少,勞工最多,他界最少,此人色之不一也。餘觀至此,幾疑此身已入餓鬼地獄中。
即使如此,西安人仍未屈服,八個月後,擊敗了劉鎮華,護城成功。成功後,在北新街空曠地上挖下大坑,葬埋了遺散在城內各處無人收埋的死難者萬具屍骨,並在大冢上修起紀念館,楊虎城以沉痛心情寫了一副輓聯:
生也千古死也千古;
功滿三秦怨滿三秦。
著名的西安事變發起人之一仍是那個楊虎城!可以說,全城死去四萬人守護八個月的只有在西安發生,而敢以地方軍的身份把蔣介石抓起來,也只有陝西人能參與。臨潼的驪山我去過多次,在捉拿蔣介石的石崖上總能想見人在危急時的能量,那麼至尊的蔣委員長聽到槍響後大冬夜裡穿件睡衣赤腳能跑上山,又能從石崖的一個窄縫中爬過去!但我更想到的是楊虎城的膽量,以他的地位和兵力,若是別人,見了蔣介石粗氣也不敢出,何況他與張學良相比,又算個“ 粗人”。張不但喜愛騎射,且有駕機遨遊的嗜好,曾駕機飛越秦嶺到漢中與孫蔚如軍長共進早餐,再駕機去重慶辦事,又駕機往洛陽會友,然後飛返西安,何等的倜儻瀟灑。楊虎城憑的什麼呢,喝燒酒,吃羊肉泡饃,吼秦腔,一副厚重憨樸之相,就憑的是錚錚的民族氣節,憑的是陝西人的豪膽,不幹就伏低做小,要幹就破釜沉舟。據民間傳說,在兵變過程中,楊虎城也是懷疑過張學良的堅決性的,他也曾主張過殺掉蔣介石,只是在共產黨的力主下,他顧全了大局,和平解決了西安事變,但等得知張學良親自護送蔣介石離開西安後,他捶胸頓足,知道張學良走錯了一步棋,也清楚了自己將要面臨的命運,數日裡沉默不語,關門不出。
老西安(8)
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