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論說過陝西人的性格特徵:倔、犟、硬、碰。所以陝西人很少能在中央機構裡任大官,即使有也為期不長,淪為悲劇。楊虎城在西安圍城之役和西安事變中都是給自己做了棺材,向家人和部下作了後事安排的,圍城之役中他槍斃了力主投降的大紳士褚小毖,年邁老母在老家生命危急時,他下令凡是有關他母親的訊息,任何人不得向他報告,違者殺無赦。在動員會上他流淚表示:我不是要大家戰死而我獨生,我已下定決心,城破之日我就自殺於鐘樓底下,以謝大家,以謝人民!他生前曾自我評價,一生只做過三件事:一是十八歲時殺了蒲城縣的大惡霸李楨,為蒲城人民除了一害;二是守住了西安,把孫中山的民主革命在陝堅持到底;三是和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達到了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目的。他阻止部下談他的“ 五馬長槍”,“ 五馬長槍”是西安的土話,指出五關斬六將之類的光輝業績,但西安人至今民間流傳最多的仍是他的五馬長槍。
西安的東門裡城根一帶,歷來是有個露水市,也稱鬼市的,即天微明開市,太陽出來散市,集市上買賣破舊雜物,專為下層人開的。鬼市現在還依然,八十年代初我去那裡買過一個腳踏車舊輪胎。這些年聽說鬼市成了小偷們的贓物出售地,常發生黑吃黑現象,更有公安人員在那裡臥底緝拿罪犯,我膽小,就不敢去了。一日被朋友慫恿,說是可以看到社會底層各色人等,便黎明六點趕到那裡,天麻麻胡胡,城牆根下已有了些許人,或蹲或立,竊竊私語,其狀若鬼,忽有人疾步奔跑,遂有十多人極快地將面前物件裝入麻袋扛了也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故,嚇得我們再不敢近去,拐進一個巷子走掉了。西安還有兩個好的去處,我倒是那裡的常客,一處是八仙庵,一處是朱雀南路的舊貨市場。八仙庵是座道觀,香火是極其盛的,每月初一和十五,城裡上些年紀的老戶婦人就抱了孫子要去庵裡燒香磕頭,萬人簇擁,當然就興旺了香火紙裱鞭炮生意,熱鬧了小吃攤點,集中了課命卜卦之流,不可思議的竟有一條街紅火著古董買賣。書院門街上是固定的文物古董市場,不知是那裡門面已無法再擴增還是出售書畫贗品太多壞了聲名,反正是朱雀南路口就開闢了新的舊貨市場。我在八仙庵買到了一沓舊時照片,在朱雀南路口舊貨市場買到了十多張未署名的寫生畫,意外的收穫使我興奮了許久。舊照片是關於西安在民國十八年饑饉中一些賑災內容的,尤其是那些餓死街頭的災民相片,令人慘不忍睹;而寫生畫則是一位誰也無法知道姓名的畫家在街頭的風情速寫,正是這些偶爾得來的資料使我觸控到這個世紀之初西安的模樣而唏噓不已。
民國十八年,陝西遭了大旱,其嚴重程度在國內以及世界的歷史上都是罕見,據呈報南京政府的檔案顯示:全省二百萬人餓死,二百萬人流離失所,八百多萬人以樹皮、草根、觀音土苟延生命。南京政府成立了“ 全國賑災委員會”,派視察團到陝,其視察團某成員日記記載:第一天前往西安的西北二鄉,東菜園、含元殿、二府莊、大白楊、西十里鋪,車子行駛不到五分鐘,便見路旁餓死的有十餘具屍體,蒼蠅營聚,白蛆咕湧。再往前行,更有奇臭刺鼻,停車見三千米外有一大坑,坑中塞滿屍體,且不遠處正有人用木板車和繩索拉扯往這裡運死人。坑是天然的大澇池,已無水,屍體幾乎填高至坑沿,有人踏著屍體過去揀扒衣服。午後再去了孫家灣、坑底寨,所有田地荒蕪,蓬蒿沒脛,不時發現破爛衣服與零亂骸骨。入其村,屋多泥門堵窗,無人居住。餓斃者先後相繼,多至絕戶,村人埋不勝埋,只泥堵其窗戶,希圖苟安於一時。那時賑災,西安設立了婦孺收容所,又設了施粥廠,由賑務會發給受賑者食粥票,填明街巷及姓名,並照票據上的姓名造冊留給粥廠存查。粥多為黴米,稀可見影又石子硌牙,但施粥時,檢票員站在粥廠入口,驗明飢者所持的食粥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