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核對與本廠底冊無異,再發給一個竹籤,然後排隊入廠內,每人一滿勺。翻閱這些照片和有關資料,我實在不忍於提起這段往事。西安人至今有兩大忌諱:一是不說“ 出玉祥門”,玉祥門是西安圍城之役馮玉祥領兵解圍時所新開的一道城門,而此城門外在四十年代為國民黨西安當局槍決犯人的刑場,二就是不願提說民國十八年。
經過了民國十五年的圍城戰爭,又經過了民國十八年的饑饉,西安是元氣大傷,越發不敢談繁華之地,十多年後艱艱難難緩過勁來,愣神一望,北京、上海、南京、廣州是了何等派頭,而自己只是更多著農村的氣息。這,也就是我在那一堆寫生畫裡看到的情景。我的兩個朋友,都是舊時西安城中的豪門後代。一個朋友講,他那時還小,出門卻是坐車坐轎,前後隨著四個衛兵的,他推過牌九,吸過鴉片,到翠紅樓上去窺視過妓女,在飯館裡聚眾砸椅桌,是有名的“ 十大惡少”之一。“ 但我後來革命了。”他說,街上有了遊行隊伍,反飢餓,反內戰,他每日一聽到街上有動靜就往出跑,而父親在家他是不敢動的,父親午休起來照例得喝茶,茶畢則和新娶的姨娘在後花園習劍健身,一等門口汽車的喇叭響,父親戴了禮帽出去了,他就將藏在屋角的三角小旗子拿上往街上去。另一個朋友是位女士,年齡更小,她講她的母親是上海人,是父親在上海做生意娶來的,父親是傳統的治家方法,從小要求她的大姐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竟在大姐的裙邊綴上小鈴鐺,若大姐走路瘋張,響了鈴鐺,就呵斥不已。而母親卻受的洋式教育,能詩能畫尤喜彈琴,每日必要上街看電影,夫婦少不得吵架,最後離婚。“ 你看,你看這把琴!”她搬出一把古琴,上面刻著秀麗的三個字:張一白。這是她母親用過的,母親離家時她一歲半,但母親決然地走了,據說她嫁給了一個金融家,後來定居在香港了。各個家庭有各個家庭難唸的一本經,大戶人家的故事在西安畢竟知之甚少,大多的市民還只是為生計忙忙。一圈的城牆外,護城河裡日夜流著臭水,一早一晚風把熱騰騰的酸臭味吹遍各街各巷,尤其夏季,刺鼻的蒜薹味經久不散,香囊是稍有講究的夫人和小姐出門必備之物。進了南城門子,沒有一幢高出城牆的建築,樓垛上棲落了成群的烏鴉,將糞便白花花拉淋在牆磚上和箭樓樑柱上,天一擦黑就呱呱呱地聒叫不已。更有些貓頭鷹,大白天裡泥疙瘩一般蹲在城牆垛頭、鐘鼓樓屋脊或城河邊的榆樹丫上,誰也不敢打的,打了據說遭殃,看見只能仰天呸呸吐幾口唾沫,這如同街上張貼的處決犯人的佈告,碰見了就撕下那硃筆勾就的紅鉤,帶回家可以避邪。貓頭鷹在夜裡一叫,聽到的莫不心跳肉顫,很肯定,第二天必是某一街巷的什麼人家死了人。死了人的奠祭就在門首掛紙把,蘆蓆搭了靈堂在院裡,請樂班吹吹打打,整夜裡孝歌。孝歌裡有這樣一句“ 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死了他就真死了”,唱得一條街巷的人都心裡發酸。大人們死了,兩天三天後就用木板車拉著白木棺材在孝子賢孫的哭嚎中去城外的郊野埋葬了,而那些出生未滿週歲的小兒夭折了,則是用破布或亂草包裹裝於竹筐,放在門外,掏錢讓那些“ 閒人”帶出城去處理。西安至今有一個很著名的詞:閒人,指那些浪蕩於街頭上的無所事事的人,但“ 閒人”的起源卻是一種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