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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償欠他的情,而如今手頭拮据,也該進行下一個步驟把書換成現金才對了。

問題是我賺得不夠多。錢德勒很會講價,他對書的理解跟我完全不同,所以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書對我來說不是裝載文字的容器而是文字本身,書的價值取決於它的精神質量而不是物質狀況。比方說,有折角的荷馬比完整無缺的弗吉爾來得有價值,三冊一套的笛卡兒就低於單冊的帕斯卡爾。這些對我來說最基本的差別,對錢德勒來說卻不存在。在他眼中書不過是個東西,是屬於物質世界中的某個東西,所以就書本身來說,它和一個鞋盒、一個浴室水塞或一個咖啡壺沒兩樣。每次我把維克托舅舅圖書館的一部分帶到店裡去,老頭子就開始進行例行性的工作。不屑地撥弄書本,挑剔地檢視書背,翻查汙漬瑕疵,永遠讓對###得好像自己給的是一堆廢物,這招屢試不爽。藉由貶低貨物的品質,錢德勒就能開出谷底價。三十年的老經驗,他的表演拿捏得恰到好處,整套劇目包括喃喃自語、自述旁白、臉部抽搐、舔唇咂舌及悲傷搖頭術。整齣戲就是設計來讓我感受到自我判斷的不切實際,讓我先對自己厚著臉皮把書帶給他的行為覺得丟臉。你是在跟我說你要用這些玩意兒來換錢?你竟敢奢求幫你把垃圾運走的清潔人員給你錢?

我知道自己被騙,卻懶得去計較。又能做什麼?在交易的關係裡,錢德勒站在強勢的位置,沒什麼能改變這個事實──我老急著把書賣掉,而他卻老是無所謂。要自己假裝不想賣也沒什麼好處,因為這麼一來書就賣不掉,而賣不掉的下場比被騙還糟。我發現一次不要超過十二或十五本書,量少的時候賣得比較好,每冊書的平均價格好像會略微提高。但書賣得越少,就得越常回去報到。我知道自己得儘量少去──越常和錢德勒打交道,就越處於劣勢。總之,無論怎麼做,錢德勒就是會贏。幾個月過去,那老頭根本不想花力氣跟我講話。他從沒打過招呼,從沒咧嘴笑過,也沒握過手。他總是面無表情,讓我有時懷疑他真記得我嗎?我每次踏進店裡,對錢德勒來說也許只是又一個新顧客而已──某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隨機出現的平常人。

把書賣掉的同時,住處也發生許多變化。每開啟一個紙箱就毀掉一件傢俱,那是不可避免的。床鋪給拆了,椅子漸漸變小然後不見,書桌縮減成一塊空間。人生變成零的聚合物,那是我能確實看見的東西──明顯的、迅速生長的空虛。每次探索舅舅的過去,就會在現實世界中產生一項實質效果、一個具體的影響。因此,後果就在眼前,毫無後路可退。很多箱子還留著,很多箱子已消失。這房間是衡量自身狀況的機器:還有多少的我留在那裡,還有多少的我不復存在。我既是加害者也是目擊者,在這單人劇院裡,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我可以注視著自己解體的過程。我看見自己一點一點地消失。

當然,那段日子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難熬。記憶中那是政治混亂、公眾喧譁、群情激憤、擴音器吵嚷和暴力充斥的時代。一九六八年春,每天好像都會爆發劇烈的變動。不是在布拉格,就是在柏林;不是巴黎,就是紐約。越南那裡有五十萬駐軍。總統宣佈這次不再退縮。人們被暗殺。經年累月的打仗,戰爭規模擴大到所有念頭都會被滲透汙染,我知道自己無論做或不做任何事,都跟大家一樣身陷其中。有天晚上,我坐在河濱公園的長椅上眺望河水,看見一個汽油桶在對岸爆炸。火光霎時填滿夜空,燃燒的殘骸斷肢掠過哈德遜河和腳下的土地。我突然瞭解到內在與外在其實不可分割,除非真理遭到極大傷害。同月,哥倫比亞校園變成戰場,數百名學生被捕,包括夢想家濟馬和我。我不打算在這裡討論那件事。當時的狀況大家都很清楚,再重複一遍也沒什麼用。不過,這並不表示我想讓它被遺忘。我的故事植基於那段日子的斷垣殘壁裡,除非理解這項事實,否則我的故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