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其實沒有。有婚姻,有性慾,有搭夥過日子,哪有什麼愛情?這又讓迂腐糊塗:你到底是說什麼沒有,什麼?迂腐真是給瀟灑添亂——你要是說不出沒有的是什麼,你怎麼斷定它沒有?你要是說出沒有了什麼,什麼就已經有了。愛情本來是一種心願,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說沒有。而沒有這份心願的人也不會說它沒有,他們覺得婚姻和性慾已經就是了。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也不算很通順。能夠捐資,捐物,捐軀,可心願是能夠捐的嗎?愛如果是你的心願,愛已經使你受益,無論如何用不上大義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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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 1…11
四十
在街市上我見過兩隻狗,隔著熙攘的人群,遠遠地它們已經互相發現,互相呼喚,眉目傳情。待主人手上的繩索一鬆,它們就一個從東一個從西,鑽過千百條人腿飛奔到一起,那樣子就像電影中久別的情人一朝重逢,或歷盡劫波的夫妻終於團聚。它們親親密密地偎依,耳鬢廝磨,竊竊地說些狗話。然後時候到了,主人喊了,主人“重利輕別離”,它們呢,仍舊情意纏綿,覺得時間怎麼忽然走得這樣快?主人過來抓住繩索,拍拍它們的腦門兒,告訴它們:你們是狗呵,要本分,要把你們的愛獻給某一處三居室。它們於是各奔東西,“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回頭”,消失在人海蒼茫之中,而且互相不知道地址。
我常想,這兩隻狗一定知道它們懷念的是什麼,雖然它們說不出,抑或只因為我們聽不懂。不過可以猜想:隻身活在異類當中,周圍全是語言難通的兩足動物,孤獨還能教它們懷念什麼呢?只是我未及注意它們的性別,不知那是否僅僅出於性慾。
四十一
不管怎麼說,給愛下定義是要惹上帝發笑的。不如先繞開它,換個角度,這樣問: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或者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你感到了需要愛?
我常回想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時候?
那大約要追溯到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兒,與我同年,她長得漂亮嗎?但是我的目光總被她吸引,只要她在,我的注意力就總是去圍繞她。最初發現她是在一次“六一”兒童節的慶祝會上,她朗誦一首詩,關於一個窮苦的黑人孩子的詩……會場中先還有些喧鬧,但忽然喧鬧聲沉落下去,只剩下她的聲音在會場中飄蕩,清純、稚氣,但卻微微地哽咽,燈光全部聚向她時,我看見她的眼邊有淚光……從那以後我總想去接近她,但又總是遠遠地看她並不敢走去近前,甚至跟她說話也有自慚形穢之感,甚至連她的住處也讓我想象疊出覺得神聖不可及。這是愛的嗎,愛的萌動?但這與性有多少關係呢?那女孩兒,現在想來真的不能算漂亮,身上一點女人的跡象也還沒有。是什麼觸動了我呢?
四十二
如果那一次觸動中其實有著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樣的觸動也曾來自一個男孩兒,他住在一座不同尋常的房子裡,我在《 務虛筆記 》中寫過那座房子,在《 務虛筆記 》中我藉助對一個女孩兒的眺望,寫過,我怎樣走進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見了裡面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當時看去不可思議的房子,和一種我想象不到的生活,在《 務虛筆記 》中我寫到了我當時的感受。在走不盡的灰暗小街的纏纏繞繞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朧的陽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潔、幽靜,彷彿置身世外。那裡面的佈設和主人們的舉止,都高雅得讓我驚詫,讓我羨慕,讓一個慾念初萌的孩子從頭到腳瀰漫開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冷淡,和冷淡的威脅。不錯,是自卑,我永遠都看見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滅。那兒的人是否傲慢地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與生俱來,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脅其實是由自卑構築,即使那兒的人沒有任何傲慢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