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走了,沒有再來過。但過一陣,他會託人給筐兒捎點小玩意,是從日本鬼子那兒繳到的小鏡子,小畫片,或者幾顆糖、幾顆子彈殼。筐兒想小田,說不出口,就問爹:“我哥哥到底來不來看我?”馬小栓被問煩了,隨口答:“看見騎腳踏車的,你就多瞅兩眼吧,興許就是呢。”筐兒就常靠在藥鋪門口望哥哥,她想不出哥哥的樣子,想起的總是小田。小田教給她剪紙的手藝,她每天都在練,天上的鳥,水裡的魚,她都剪得活靈活現的。老掌櫃喜歡,挑了些門神、喜鵲、松鶴之類,貼在藥鋪和飯館的門窗上。她的辮子早就不再朝天了,編成又粗又長的一股,一直拖到屁股上。到了十二三歲,人家問她年齡,她就讓人家猜,總要猜大四五歲。她覺得很得意。馬小栓卻是提心吊膽的,怕水靈靈的姑娘家,炮樓下過日子,不曉得會出什麼事。
風殺口又到趕集天,熱風使勁颳著,塵土、蒼蠅和叫賣聲到處在亂跑。筐兒坐在飯館外,邊瞅過來人,邊剪著花樣。約莫正午,來了兩個鬼子,一個兵、一個官,兵扛著上刺刀的三八大蓋,紅臉、長脖子,眼閃精光,活像隨時都要撲出去啄誰一口的雄雞公。軍官反而很年輕,沒戴軍帽,也沒穿軍裝,一件白襯衣紮在馬褲中,皮帶上別了隻手槍,消瘦而憔悴。他們一進了飯館,鬧哄哄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他們插了兩個座位坐下,同桌的人立刻就跑到了別桌去。那青年軍官一笑,笑得不易察覺,就像是笑給自己看的。酒菜很快就擺了一滿桌,其中一大盤是筐兒她孃的辣子炒雞雜。軍官默默吃喝一回,掃眼望見筐兒,就鉤鉤食指,用中文說:“小姑娘,你過來。”
筐兒吃了一驚,心口突突跳,但還是走攏去,問:“太君,添菜嗎?”軍官不答,看著筐兒手裡剛剪出來的一隻雄雞公,再看看自己的兵,笑道:“非常像,像極了。”筐兒想笑,但忍住了。這軍官流利的中國話,讓她平靜了一些。軍官讓她坐下來,並給她倒了一杯酒。筐兒說:“俺不會。”軍官點點頭,說:“嗯,不會?也好。”他雙手舉起杯子,一臉肅穆,仰天喝下去,再把杯子端端正正擱在桌子上。他說:“給我剪只鳥兒吧,是會唱的那種鳥……不是雞。”筐兒不說話,剪刀動起來,能清晰聽到刀刃切割紙張的聲音,一飯館的吃客都定了筷子,停了咀嚼,瞪大眼睛看。筐兒剪出了一隻黃鶯兒,放在桌上,抹到軍官的面前。軍官拿起來,嘆口氣,說:“剪得真好啊。”他從筐兒手上拿過一張紙,屏神靜氣地折起來,筐兒有點驚訝地發現,他的十指纖巧,有如一個女人。他折出來的也是一隻鳥,千紙鶴。千紙鶴託在他手心裡,遞給筐兒。筐兒猶豫一下,接過來放在了桌上。軍官笑道:“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小姑娘覺得我不配?”雖然是笑,卻有點森然在裡邊,筐兒心口又突突地跳了跳。她抿緊了嘴唇,不回答。他說:“姑娘叫什麼呢?”筐兒這才鬆口,說:“筐兒。”他說:“為什麼是筐兒?”筐兒說:“因為……俺是從樹上落到爹孃的筐裡的……”軍官不問她為什麼落下樹,只問:“什麼樹?”筐兒說:“梧桐。”軍官又笑笑:“嗯,梧桐,這很好。《莊子》上說到鳳鳥,正是‘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筐兒,是該叫鳳兒吧。”筐兒抿了嘴唇,不說話。軍官發了一小會兒愣,又端杯喝乾了,說:“我們快完了。小姑娘,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可憐呢?”筐兒直直看著他被酒溼潤的嘴唇,不點頭也不搖頭。那軍官站起來,說聲“告辭了”,轉身就走出了飯館去。紅臉、長頸的鬼子兵瞪了筐兒一眼,氣哼哼跟在後邊走。他們走了半晌,筐兒還瞅著桌上的千紙鶴出神。
外頭還在颳風、揚塵,太陽和酒都弄得人燒心,兩個鬼子虛著眼睛,汗膩膩朝炮樓走回去。穿了鎮子,踏上一段稍寬的田埂,兩邊青紗帳,被風吹得嘩嘩響,當道停著一架獨輪車,上面有一隻筐,盛著半筐的西瓜,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