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情願地造出來的。”方可寒靜靜地說。
我愣了一下。
“你看,”她來了精神,“所謂‘女神’,就得寬宏大量,就得忍辱負重。寬容的是這些沒出息的男主角,忍他們的‘辱’,負他們的‘重’,還不能有怨言,最後被他們感激涕零地歌頌一場才算功德圓滿。憑什麼?”
“可是——可是這畢竟是一篇好小說啊。寫得多棒。你不覺得?”
“當然覺得。我不是針對它,只是,沒勁。”她有些窘地咬了咬嘴唇,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發現一個小女孩的表情。
“那好吧。從明天起,咱們不講愛情故事了,我給你念一本我最喜歡的書怎麼樣?只不過長了點兒,得好幾天才讀得完。”
阿爾伯特·加繆和他的《局外人》就這樣姍姍來遲。像所有的名角兒一樣,是用來壓軸的。
“你知道嗎?”我告訴方可寒,“加繆是我除了江東之外,最喜歡的男人。我看過的所有其他小說,不管寫得多好,我都覺得那是在描述生活,只有加繆,他不是在描述,因為他的小說,就‘是’生活本身。好,”我凝視著她有點困惑的眼神,“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了。”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該選擇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加繆的調子裡充滿了短促的,喘著粗氣的,荒涼的力量。我的加繆是在阿爾及利亞長大的。那裡的人說一種就像太陽和荒原*裸相對的、倔強的語言,我總覺得這是決定這力量的直接原因。
默爾索的媽媽死了,默爾索沒有哭。默爾索守靈的時候吸了一支菸,喝了一杯牛奶。默爾索送葬之後的第二天就跟瑪麗睡了覺。鄰居老頭辱罵著和他相依為命的老狗。默爾索殺了人。
方可寒的眼睛一亮。她說:“越來越有意思了。”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偶爾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現在她卻是聚精會神的。
默爾索上了法庭,默爾索被指控為惡棍因為他媽媽死了他沒哭因為他守靈時抽菸所以他一定是故意殺人死有餘辜。既然已經死有餘辜了那就讓他死吧,默爾索被判處死刑,法官說,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默爾索說大家都是幸運者,因為所有的人都會被判死刑。
來了,我是說結局,我終於等到了它。
我的聲音因為這長久的等候變得溫柔如水。就像是經歷了很長的一番跋涉,我期待著,那個結局能和方可寒不期而遇,就像和小學五年級的我一樣。好吧,別緊張,你不用修飾自己的語氣,不用那麼刻意,你的聲音早就在胸腔裡醞釀了這麼多年——我是說,為了這最後一段而專門準備的,獨一無二的聲音。
……我筋疲力盡,撲倒在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醒來時我發現滿天星光灑落在我臉上。田野上萬籟作響,直傳到我耳際。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使我兩鬢生涼。這夏夜奇妙的安靜像潮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全身。這時,黑夜將近,汽笛鳴叫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癢。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她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悽然去世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裡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慾一樣,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到自己屬於另類,我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