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雜攬掌故,索引,地方誌,圖書館學的老先生那裡開來一張書單。書單上有:《同治上海縣誌》(四本),《報國上海縣誌》(三本),《上海市大觀》,《上海輪廓》,《上海通志館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資料彙編》(二本),《上海舊話》(二本),《上海閒話》,還有收藏於徐家彙藏書樓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業遠還沒有注意到這城市的舊聞舊錄,這些書完全是被遺忘的神情,破舊,紙張黃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並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冊被人借閱了,便再沒有第二冊可提供了。閱覽室嚴禁攜帶墨水筆,防止墨水洇染了書頁。所閱書籍閉館前全交到管理員手中,第二日去時再提出來。在這樣專業化的管理之下,坐在這一堆書前面,我卻不知該從何入手。開啟每一本書,都覺得不是我要的東西,而我要的東西,則又變得迷茫起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看著,並且抄寫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建築,古蹟,民情民風和軼聞。可這些東西沒有使我瞭解這城市,反而將我與它隔遠了。閱讀志,也使我如墜雲霧之中,不知如何才能與上海這城市聯絡起來。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圍的人,他們也對我生出困惑來。有一位老者見我在勤勤懇懇地抄寫上海俚語,就問我是不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問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搖搖頭。對這城市的感性被隔離在故紙堆以外,於是,便徹底地喪失了認識。
有一段關於上海地質形成的概述倒還與我的尋根思想呼應,是這樣寫道的:在漫長的地質時期,上海曾經歷過多次海陸變遷。約距今一億八千萬年的中生代上三疊紀,上海同蘇南地區都是古老的陸地。七千萬年前的中生代後期,岩漿沿著今松江縣西北部一條東北一西南走向的斷裂線湧出地面,經過風化侵蝕,形成後來人們稱成為…雲間九峰…的山丘,新生代第四紀以來的二百萬年中,上海地殼總趨勢是脈動式地下降,海水大幅度進退,在不同的海面時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疊的古三角洲。冰期過後,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漸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陸地覆被海水所浸沒。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條西北一東南走向的崗身地帶,是遠古上海的海岸遺蹟。這一段有些像詩,它給上海增添了史詩的色彩,使這個城市有了一個遠古的神話時期。
現實的日常生活卻是如此的綿密,甚至是糾纏的,它滲透了我們的感官。感性接納了大量的散漫的細節,使人無法下手去整理,組織,歸納,得出結論,這就是生活得太近的障礙。聽憑外鄉人評論上海,也覺得不對,卻不知不對在哪裡。它對於我們實在是太具體了,具體到有時候只是一種臉型,一種口音,一種氣味。
有一種臉型,它很奇怪地喚起我對某一條街道的回憶。這也是同個人經歷有關的,我在那條街上長大。自從我能夠獨立地出門,就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用我的有限的零用錢,在沿街的小菸紙店裡買些零食。這些零食放在一個個玻璃瓶裡,包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無論是蘿蔔條,還是橄攬,或者桃板,芒果乾,一無例外地都沾著甘草,甘草帶著咳嗽藥水的甜味。我實在吃不出有什麼好的,可是我還是要去買來吃。這好像是這條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們勾肩搭背地,走到街上,買零食吃。很多年以後,我又來到這條街,街上的景象已經大變了,可是迎面走來了一個女人,她長著那種鼓鼓的橢圓臉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瞼掛著囊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這種臉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但也不會十分地蒼老,它看起來總是中年偏上的樣子。這臉帶著些兇相,不是威嚴,而是兇。這在某種程度上,表明著她的身份。她不是職業婦女,卻也是謀生計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婦女那麼賢淑的氣質,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態度鄭重和矜持。她是,怎麼說呢?她是見過世面,但有著偏見,涉足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