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疲倦深深。
殿門一開,透出黔夜深濃裡的慘淡白月。墨鸞披著月光步步走上殿來,神色肅穆。她也不看李乾,兀自俯身向太后拜道:“兒有個故事想說給太后聽。”
“呵。”太后輕笑,“你大半夜裡來,說的要事,就是個故事?”
“就是個故事。”墨鸞頷首靜道,“是個小姑娘的故事。這姑娘姓姬。她的母親,叫姜宓。”她忽然抬起頭,直視太后,那般眸色,分明是凌厲非凡,髮髻上一支碧玉簪,在清寒月光下熒熒得,愈發鮮翠。
一瞬,夜風吹動燭火,搖曳下,昏昏欲滅。
太后手上陡然握拳,丹蔻竟似要掐進肉中去。她無聲地望著墨鸞,眸中風雲暗湧,面上寧靜無色。良久,她緩緩道:“九兒退下。”
李乾卻依舊固執立在那兒,半步不挪。
“你先回去。”太后闔目而嘆,“皇祖母答應你,絕不動她一根頭髮。這樣,你該安心了。”
李乾目光微閃,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一旁墨鸞,略猶豫,終於還是轉身而去。
鳳棲殿上驟然戚寂。
太后目光冰冷,如刀剜剮著殿上孤立的少女,似要將之剖開來看個通透。“你特意來,無非是要替他們解圍。現在,你可以說了。但你該知道,你若說不出什麼令我滿意的來——”她忽然開口,幽幽的聲音竟似從地府飄來。
墨鸞道:“那太后是想聽一個滿意的故事呢,還是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你是在和我說話麼?”太后冷笑。
墨鸞只沉默不語。
半晌相對,太后疲憊一嘆,靠在鳳榻上,撐腮倦道:“你說罷。”
墨鸞暗暗在袖中扣緊十指,深吸一口氣道:“永貞九年秋天的時候,哥哥從外面救了個小姑娘回府來。那時候她才十二歲,剛從伎館裡逃出來,被打得渾身都是傷。”
“伎館?”太后挑眉。
“是。”墨鸞垂目道,“她……她被她父親賣了。”她忽然在陰霾裡綻出一絲笑來,模糊而又蒼涼。
“賣了?”太后猛捏住雕鳳扶肘,細長的指甲劃出尖銳的響聲。“賣了。”她眼中滿滿的匪夷所思。她冷問:“為什麼?”
“大概是……養不活兩個孩子了罷。與其都餓死在一起,不如賣掉一個。”墨鸞道:“自永貞八年起,荊襄川蜀連年蝗患四虐,糧食顆粒無收,百姓們沒飯吃又還要納農稅,逃荒路上易子而食都是有的,賣個女兒又算什麼?”
“胡說!”太后擰眉喝斥,“朝廷每年都放了賑災的錢糧,派了專員治蝗。”
“是麼?但我只聽說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逃荒,逃去鄰州鄰郡,不在轄區官府就沒有名冊,就不能收稅。這些,皇太后殿下久居繁華京中,大概是不知道的罷?”墨鸞忽然抬起頭來,直視太后雙眼。不知何時,她唇角竟已染上一抹冰冷嘲諷。她聲音很輕,落在空曠堂皇的大殿上,偏字字清晰。她道:“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每個人眼裡都寫著,不想死,想活下去。所以根本沒有道理可以講。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一無所有,連最親的親人也失去了,這種感覺,你會懂麼?”
她靜靜立在大殿中央,雙眼冰涼,深不見底。她便像一隻墨黑的蝶,一面華麗,一面陰冷。
太后良久看著她,眸色漸沉,忽然,卻冷哼一聲,道:“就算如此好了。她母親呢?她如何能夠允許。”
“母親。她母親……”墨鸞忽然安靜下來。她久久地靜默,宛如一尊冰雕。
“她母親怎麼了?”太后忽然問。
墨鸞依舊不語,只是盯著高臺之上那婦人的眼睛,一如固執蜷縮的幼獸。
太后猛地站起身來,暴怒般撲下臺階,一把掐住墨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