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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磨難,我多麼盼望能有一天向我的祖國母親傾訴一番。現在祖國就在眼前,傾訴的時間來到了,然而我能傾訴些什麼呢?

回到祖國的懷抱(2)

我不能像那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一樣,躺在那裡死死不動。我靠在船舷上,注目大海中翻滾的波濤,我心裡面翻滾得比大海還要厲害。我在歐洲時曾幾次幻想,當我見到祖國母親時,我一定跪下來吻她,撫摩她,讓熱淚流個痛快。但是,我遇到了困難,我心中有了矛盾,我眼前有了陰影。在西貢時,我就斷斷續續從愛國的華僑口中聽了一些關於南京政府的情況。到了香港以後,聽的就更具體、更細緻了。在抗戰勝利以後,政府中的一些大員、中員和小員,靠裙帶,靠後臺,靠關係,靠交情,靠拉攏,靠賄賂,乘上飛機,滿天飛著,到全國各地去“劫收”。他們“劫收”房子,“劫收”地產,“劫收”美元,“劫收”黃金,“劫收”物資,“劫收”倉庫,連小老婆姨太太也一併“劫收”,鬧得烏煙瘴氣,民怨沸騰。其骯髒程度,遠非《官場現形記》所能比擬。所謂“祖國”,本來含有兩部分:一是山川大地,一是人。山川大地永遠是美的,是我完完全全應該愛的。但是這樣的人,我能愛嗎?我能對這樣一批人傾訴什麼呢?俗語說:“孩兒不嫌娘醜,狗不嫌家貧。”我的娘一點也不醜。可是這一群“劫收”人員,你能說他們不醜嗎?你能不嫌他們嗎?

我心裡的矛盾就是這樣翻騰滾動。不知不覺,船就到了上海,時間是1946年5月19日。我在日記中寫道:

上海,這真是中國地方了。自己去國十一年,以前自己還想象再見祖國時的心情。現在真正地見了,但覺得異常陌生,一點溫熱的感覺都沒有。難道是自己變了麼?還是祖國變了呢?

我懷著矛盾的心情踏上了祖國的土地,心裡面喜怒哀樂,像是倒了醬缸一樣,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十年一覺歐洲夢,

贏得萬斛別離情。

祖國母親呀!不管怎樣,我這個海外遊子回來了。

餘音嫋嫋餘音嫋嫋

在德國整整十年,在瑞士、法國和西貢超過半年,這將近十一年的回憶就寫完了。

寫這樣的*,並不是輕鬆愉快的事情。我總共寫過兩遍,第一遍從1988年3月1日寫到4月11日,只是一個草稿;第二遍從1991年1月13日寫到5月11日,是完全寫成的清稿。這第二稿幾乎和第一稿完全不一樣,不是抄,而是重寫。我為什麼要寫這篇東西?為什麼在相距三年之後又寫成清稿?這一言難盡,不去說它也罷。

我只說一說寫作的過程。這個寫作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回憶的過程,有日記為根據,回憶並不是瞎回憶。不管怎樣,我必須把這十一年的生活再生活一遍,把我遇到的人都重新召喚到我的眼前,儘管有的早已長眠地下了;然而在我眼前,他們都仍然是活的。同這些人相聯絡的我的生活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前後兩次,在四十天和四個月內,要把十一年的五味重新品嚐一遍。這滋味決不是美好的。我咬緊了牙,生活過來了。但願以後無需再把以前已經乾枯了的快樂與痛苦重新回味。

這是不是意味著今後不再寫*了呢?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我個人覺得,我那過去的生命比較平淡,一點英雄業績也沒有。天天舞筆弄墨,想要寫的,都已經寫完了。這彷彿是一塊幹橘皮,再也擠不出什麼汁水來了。行年八十,能值得記述的東西只有兩段,一個是留德十年,一個是十年的空前浩劫。後者我也在同一年,1988年,寫成了一部草稿《牛棚雜憶》,長短同現在的《留德十年》差不多。這部草稿什麼時候轉成清稿,我還不敢說。也許很快,也許永遠只是草稿,也很難說。總之,我在一生除了這兩段以外,再沒有什麼值得思考回憶的酸甜苦辣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