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卻當眾哭了,並且淚流滿面,哽咽不止。
這是最不該流淚的時候,大年三十。這是最不該流淚的地方,一家三代的團年席上。席中除了家人,還有父親最得意的幾個學生,從西安歸來的軍旅畫家志偉、志勇兄弟,成都畫家光漢,以及在我母校射洪中學任教的高勇。君臨軒酒家是城內開張不久的川菜館,頗上檔次。雅間是一向節儉的父親親自定的,雅緻又堂皇。一瓶五糧液,這還不知是哪年由我孝敬給父親的生日禮物,這時已喝了大半。老爺子皇上一樣被大家捧著,溫熱順耳的話語在他耳邊此起彼伏,那是我們慷慨的納貢。他最經典的表情是孩子般的呵呵傻笑,無法斂起,成為整個晚上大家最樂意品味的精神大餐。親情友情師生之情,盛滿房間,被醇酒催化,充分發酵。人人臉上紅光閃閃,燦若桃花。
當正讀大一的侄兒,亦即弟弟的孩子端著杯子向我走來之時,我想到了弟弟,繼而又想到了哥哥。我猛然感到他倆正在那個黑暗的世界裡看著我的一舉一動,而且我還從他們的眼神裡看到了要和我們分享快樂的強烈慾望。多年的思念與感傷,點點滴滴,在心中不知不覺蓄滿,一旦有外力哪怕是最輕微的觸發; 便化作瀑布,飛流直下。
印像中哥哥幾乎是作為一個人的完美標本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出生在射洪縣涪江邊上一個叫洋溪的小鎮。父親在那裡的小學教書,母親則幹著學校炊食員的差事。當時正是下午剛剛上課之時,鐺鐺的鐘聲也未能掩沒哥哥那一陣響亮的啼哭。
哥哥眼睛乍一睜開,出現的第一個映像是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少婦。她有一個讓鄉下人拗口並且難以理解的名字:諶興湛。美麗而高挑的諶興湛曾經是射洪縣內最顯赫的女人—她丈夫是國民黨的縣長,國大代表袁守成。父親不久前向我提到這個名字時還滿臉敬意。她是外省人,好像還是醫科畢業的大學生,更讓她在小縣份裡鶴立雞群。即是穿一身尋常布衫,也掩不住她不同凡俗的氣質。不過當時已是1951 年末,國民黨的勢力已如颶風捲落葉般被掃蕩盡淨,袁守成也拋下妻小倉惶逃去臺灣。土地改革,現代中國最深刻的社會變革如泰山壓頂,即將展開。這個腦中裝滿南丁格爾、史懷哲和耶蘇的女人,面對自己命運的大逆轉,居然還是一副平和淡然的微笑面對。這時她正是用這樣的微笑看著我哥哥。
十月懷胎,母親卻將哥哥在腹中養了11 個月。這讓哥哥顯得不同尋常的健壯和成熟。主動跑過來接生的諶興湛像見了自己的孩子一樣高興。她斷言,這孩子前途無量。然而哥哥卻早早地夭折了。家鄉有孩子生下來最先見到誰像誰的說法。難道是諶興湛悲劇性的人生決定了哥哥人生的悲劇性?知道哥哥的人都說哥哥有一張女孩子般討人喜歡的臉和頎長勻稱的身材。聰明、文靜,禮貌、懂事、勤奮。上學後很快就是班長、大隊長。語文數學全優,音樂美術更是早早地顯示出超人的天賦。自然而然,他成了老師號召學生學習的榜樣,是鄰居教育孩子的活教材。他的死無疑也具有為革命事業獻身的性質:按照學校的安排完
兄弟(2)
成摘桑葚支援社會主義建設的任務。
出事的地點距家門僅幾十步遠。一條小溪從老宅牆下經過,亂石堆疊,泠泠淙淙。蜜蜂嗡嗡,蝴蝶翩翩。那株老桑樹厚重的陰影下,溪石上落滿野花細碎的花瓣,也有熟透了的桑葚自行墜落,在石頭上砸出點點血紅。空氣中有水的氣味,花的氣味和青草的氣味。陽光透過桑樹枝葉斑駁地照在哥哥光鮮的臉上,使他感到有幾分目迷神移。他把桑葚一顆一顆小心摘下,放進脖子上的口袋。他當然也經不住誘惑,偶爾有一顆鮮亮碩大的被他送進嘴裡,慢慢體驗它的甘甜。這應該是哥哥最快樂的一個星期天。
出事的準確細節是永遠無法證實了。有的說哥哥是自己踩斷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