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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使我驚奇的,他的深黑的鬚髯已變成銀灰色,漸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髮不能容宰 相,也同閒客滿頭生”之句,同時又悔不早些常來親近他,而自恨三年來的生活的墮落。現 在我的母親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於“無常”,不復如前之悲憤,同時我的生活 也就從頹唐中爬起來,想對“無常”作長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詩詞中讀到“笙歌歸院落, 燈火下樓臺”,“六朝舊時明月,清夜滿秦淮”,“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詠歎無常 的文句,不肯放過,給它們翻譯為畫。以前曾寄兩幅給M先生,近來想多集些文句來描畫, 預備作一冊《無常畫集》。我就把這點意思告訴他,並請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許多可找 這種題材的佛經和詩文集,又背誦了許多佳句給我聽。最後他翻然地說道:“無常就是常。 無常容易畫,常不容易畫。”我好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怪不得生活異常苦悶。他這話把 我從無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無限的清涼。當時我想,我畫了《無常畫集》之後,要再 畫一冊《常畫集》。《常畫集》不須請他作序,因為自始至終每頁都是空白的。這一天我走 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時候。歲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獨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 問價錢跨上黃包車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幾小時傀儡而解放出來那一會,似覺身在夢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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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裡見到李叔同 先生,即後來的弘一法師。那時我是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時, 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 早已端坐在講臺上。以為先生總要遲到而嘴裡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 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 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偷偷地抑起頭來看創,看見李 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 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樑,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 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 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隻時表, 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 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佈置的講臺上, 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 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 很。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 不看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 說:“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只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 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 吐在地板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罷。”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又有 一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 後,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面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 室,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 鞠躬,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