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 師範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兩架,給學生練習 用;鋼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裡,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裡。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 琴旁,看李先生範奏。有一次正在範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 臭。鋼琴及李先生十數同學全部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 李先生眉頭一皺,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 頭方才舒展。教完以後,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來一鞠躬,表示散課。散課以後,同學還 未出門,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 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 表示叫我們出去。同學都忍著笑,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態度來教我們音樂,因此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上其他一切課更嚴 肅。同時對於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那時的學校,首重的是所謂 “英、國、算”,即英文、國文和算學。在別的學校裡,這三門功課的教師最有權威;而在 我們這師範學校裡,音樂教師最有權威,因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為甚麼能有這種權威呢?不僅為了他學問好,不僅為了他音樂好,主要的還 是為了他態度認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 非做得徹底不可。
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的父親是天津有名的銀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親生 他時,年已七十二歲。他墮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 海。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 生應滬學會徵文,名字屢列第一。從此他就為滬上名人所器重,而交遊日廣,終以“才子” 馳名於當時的上海。所以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 曰:“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 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 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 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愛國熱 情熾盛。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 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雙梁厚底 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 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 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 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 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 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面,雖然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