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我雖不懂英文,但我在日本讀過日文的赫青黎的這部著作,日文版的書名叫做《進化論與倫理學》,與您譯的‘天演論’一名有區別。”
“你說得不錯。”嚴復說,“赫胥黎這書的原名是日本人所譯的這個意思。”
“我先前不理解為什麼您用‘天演論’作為書名而不採用原名,後來我漸漸地明白了。”楊度黑亮的眸子放射著光彩,這情形頗像二十年前坐在東洲明杏齋裡似的。“我後來讀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和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發現赫胥黎是一位忠誠的達爾文主義者,但他又與達爾文的思想有所不同。他贊同達爾文的自然規律,卻不同意把這種規律引向社會倫理關係,他認為人與動植物有著大不相同之處。人能征服自然,人能勝天。而這一點,老先生您是不能全部贊同的,您更趨向於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斯賓塞將達爾文主義普遍化。您對斯賓塞很崇敬,但又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觀點,因為斯賓塞的理論為一切侵略者的行為作袒護。您是一位真誠的愛國主義者,您譯西人的著作,其目的是在於喚醒中國人,為了中國的獨立和富強。您不能容忍列強侵凌中國瓜分中國的強盜行為。所以您最終還是更趨向於赫胥黎,把他的書譯過來,並加上自己的按語,啟示國人,又指出赫胥黎的不足之處。並有意不用其原名,也就是不贊成赫胥黎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分割開來,故用‘天演論’三字來包括這兩部分的內容。老先生,我這個理解對嗎?”
嚴復用心聽完了楊度這段長篇陳述,心裡暗自驚奇:《天演論》出版二十年了,不計其數的人和自己談過這部書,但像楊度這樣透過書名的比較來看出自己翻譯過程中的良苦用心,並透過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的比較來窺探自己思想的讀者,還從來沒有一個。這個楊皙子,真不可小看,難怪有這麼大的名氣,難怪他一心想當國務卿。看來此子不是凡才。
嚴復不自覺地將腰板伸直了一下,精神顯然有所增加:“你剛才說的話有些道理。赫氏顛倒了一個本末關係。他認為人之所以相互結為群體,是因為人心善的原故。其實不然。人之相結為群體,是天擇的結果。在漫長的歲月中,結為群體的人的力量增強了,就存在下來了。反之,不結成群體的人抵抗不住自然災害,就淘汰了。在物競過程中證明了群體的重要,然後才有鞏固群體的道德觀出現,即善心的出現。所以,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自然進化規律同樣適用於人類種族和社會。不過,赫氏也有他非常可取的一面,即人畢竟還是有別於動植物之處,透過自力自強是可以改變現狀的。所以我還是最看重赫氏這部書。”
得到了老頭子的贊同,招來了他的興致,楊度遊說的第一步成功了。他有意再將老頭子的興致提高:“老先生,您能同意我的看法,這是對我的極大鼓勵。我們中國人目前需要的正是這種認識,既看到優勝劣敗的嚴酷事實,同時又要相信自己是可以轉劣為優轉敗為勝的。我最喜歡《天演論》最後的那幾句詩,您譯得真是太好了。”不待嚴復的答話,楊度便自個兒背起來,“掛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戁,丈夫之必。”
這幾句詩一背,果然大大引發了嚴復的興頭。畢竟是自己一生心血結成的最為得意的碩果,面前的這個後輩既對這部書如此的珍重,又有這麼強的思辯能力。作為一個睿智而深刻的思想家,一個熱情而冷靜的愛國者,嚴復能拒絕與優秀後輩的深談嗎?他正要打疊精神與楊度好好談下去,卻不料一陣咳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