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夏。
若沒有半月前的憾事,象周顯這樣的歸鄉也可算是恩寵備至的榮退了。
幾位老大人飲盡杯中送別酒,對著周顯拱手行禮,眼角不禁浮上幾滴濁淚,非關交情,更多的是觸景生情,物傷其類。
被圍在亭中央的周顯,已不見幾個月前還如笑佛一般的團圓臉兒,入獄吃了些苦頭的驟瘦讓他的雙腮癟塌了下去,額上也多了幾條皺紋,更刺眼的是在數日內就覆滿了一頭的銀霜。
發如雪,如同亭中正幔蓋在黑陶骨殖壇上的白綾布一樣。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陳朝雖說講究停靈三月,入土為安,但周顯出獄後親洗兒身,懇請了大慈恩寺的和尚們做了法事,待周柘頭七一過,就行火化。
雖也有人暗自詬病原掌禮部的周顯在兒子葬儀上居然過分的不講究,但總歸是念著他的失兒之痛,眾人也對此默然不語。
被同情著的周顯,眸光低垂,透著安祥,靜靜地凝視著正在周柘靈前行禮的小兒。
不同於此前兄長高績的三頓而起,年幼的高維稽首長拜,端正肅穆,又帶行雲流水般的節韻,莊重非常。
“小兒高維曾從周家五弟習過兩年畫,雖無師名,卻有師實。”,高恭向身邊人解釋著,聲輕語悄,但不妨礙如漣一般向四邊散去,就連幾位持重的老大人也暗自點頭讚許。
高績對逝去的世叔行禮有節,而高維的大禮卻更有情。
周顯明顯也對高維更喜歡些,待他禮畢起身,就將小人兒拉到了身前,帶著幾粒淡褐斑點的大手攢緊了一隻小手,聲音發澀地輕喚了一聲,“好孩子!”
再望向肅容立在一旁的高恭,周顯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哀傷,道:“長德!高周兩家,世誼相交,又為姻親,老夫想著能否讓兩家……”
噠!噠!噠……一陣狂噪的馬蹄聲碎,踏破了十里亭的寧靜,也將周顯的未盡之言盡數吞沒。
“我說怎麼這麼熱鬧!原來你們都跑這兒來小朝會了!”,亭前堆著的人流分開一道,周顯抬眼,卻對上了正騎在馬上的景國公蕭睿。
蕭睿正當壯年,雖則人盡皆知他因是蕭家獨苗,自小被蕭太后和皇后溺愛成了不學無術的紈絝一個,完全不類父祖。但架不住蕭家世代相傳的底子好,倒給他套上了個很有賣相的殼子,金玉其外,閃亮非常。
這會兒,他倨傲地勒馬亭前,劍眉星目,猿臂蜂腰,也照樣兒顯得頗為威武健壯。
“哈哈!本公想起來了,周老頭兒,你也是今日回鄉的。”,看清送別情形的景國公未下馬,只居高臨下地用鞭梢遙指著周顯,笑道:“原來,你這老貨也有今天!”
這一開口,就又引起了滿亭譁然。
十二年前,東宮身故,由雲州趕回洛京的國舅爺蕭睿自上而下大鬧一場,帶人痛打太醫與參與調查太子死因的官員,其中就有周顯。十年前,貶在燕州的周顯曾參劾蕭睿擅離封地雲州,偷回到舊日景國公經營的幽燕之地……細究來,兩廂很是有些積怨未解。
但此時,亭中還供著周柘之靈,景國公就如此失禮,一時引起了送行官員的公憤。即便是外戚勳爵,敢於如此挑釁世宦清貴的,也就這麼一位混不吝。
看著挽袖拽著馬頭,硬要自個兒下馬賠罪的小御史,蕭睿冷笑連連,道:“彈劾?儘管去!要強留下本公問罪更好,反正老子不想離洛京!若不是你們這起子小人作祟,皇帝姐夫也不會用姐姐遺命壓著,硬讓本公帶小子們回雲州那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人群中同樣義憤填膺的幾位反被同伴勸住了。令景國公於七月初一前離京也是陛下親下的旨意,這位不肯走的瘟神已死磨硬纏地拖到了最後時限,若是此時被他找到了藉口又強留下來,那被當筏子的可是要遭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