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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我們本來是下鄉參加三秋勞動,卻因林彪的一級戰備命令滯留鄉間,一直到了這年的深秋。我在學校宣傳隊拉手風琴,因想家情緒低落,老師便派了我一個差,回上海修理手風琴。獨自一人回家,路途顯得有些艱鉅,要經歷多次轉車轉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到家已是傍晚,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父母都在五七幹校,姐姐在安徽插隊,境況是有些淒涼,而我卻安了心,多日的抑鬱消解了許多。吃過晚飯,我便出門去給同學家裡送信。因為劃地段進的中學,所以我的同學們都是沿這條淮海路居住。我是自下鄉以後第一個回上海的,就有許多同學託我捎信,包括一些平時並不親密的同學。在這一個夜晚,我敲開了淮海路街面或弄堂裡的許多門扇,這是我以前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其時,馬路變得十分冷清。霓虹燈是早沒了,櫥窗也暗了燈光,只剩一些路燈,照射著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為戰備疏散了一些人,還因為沒有心境,人和車都很少。沿街的窗戶,貼了米字條,說是為防空襲的措施。這樣的話,窗玻璃不至因為破碎而四濺開來,也不會發出裂響。這城市真是顯得荒涼了,再加上秋風瑟瑟,梧桐落葉一卷卷地掃著地面。相比較而言,那聚集了我們班級和宣傳隊的老師同學的鄉間,倒顯得人氣旺盛,頗勾人想念。但心情是平靜的,我走在街上,才不過七點,就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樣子。我挨家敲著門。這些門都不很容易敲開,半天才有人應聲,半掩著人影,問我從哪裡來,做什麼。他們大都只讓我送進信去,然後就關上門。我只得走開,去下一家同學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麼好尋的,號碼是跳開的,待到找見,卻發現是一個店鋪,已經打烊。再繞去後門,則又迷失了號碼。當我又一次兜進兜出地找著號碼,結果是無望地乾脆大叫起這同學的父母的名字。頭頂上忽傳來一陣子清脆可喜的小姑娘的聲音,七嘴八舌問道是什麼人找。抬頭一看,是一個木陽臺,面臨著這一條窄小的橫馬路,也沒有燈。陽臺上擠著幾個小姑娘,是比我們更小的一夥,大約剛上小學不久,其中有我同學的妹妹。雖然看不清她們眉眼,但她們靈巧活潑的身影依稀可見。她們是這個宵禁似的暗夜裡,惟有的一點活躍,也是我這一夜的沿街尋找的惟有的一點光明。她們還很快活,輕鬆,無憂無慮,不像我們,已經初嘗人世。
離開她們,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樓裡。樓道沒有一點光,黑得可怕。我扶著牆壁上了樓,摸到了這家的門。門,應聲而開,伸出一張臉。因是背光,臉是模糊的,但輪廓是一個老婦。她聽我說是她女兒的同學,立即讓我進了門。這是一個狹小卻完整的套間,我們所在的是一個呈等邊三角形的門廳,倚牆放一張舊方桌,一面牆上是我方才進來的門,另一面牆上也是一扇門,門的上方鑲了兩塊毛玻璃,透出燈光,好像裡面有人,卻始終未見走出。廳裡還有一個老婦,是她家的親友?她們一同把我讓到桌邊坐下,然後同我說話。她們不知為什麼一律都把聲音壓得很低,還向我湊得很近。這樣,她們的臉就在我眼睛裡放得很大,並且走形,就有些類似銅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臉,兩頭尖,中間鼓。她們說的多是她家女兒的身體狀況,如何不適宜在鄉間生活。因這時節流傳著謠言,說我們這一批中學生再不會回城,很快就要遷走戶口。她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怖,那一扇亮著燈光的玻璃門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間裡壅塞著一種氣味,像是洇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