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油醬的木器的氣味,來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邊的碗櫥,還有櫥隔檔裡的砧板什麼的。溫熱的,熟膩的,也叫人喪氣。我心跳著,盼著早點走出這套間。可她們將身子傾向我,說個沒完。她們看上去非常渴望與我交談。她們的口腔和身上、發上,也散發著那種煙火、油醬與木器混合的氣味。那扇玻璃門後頭的燈光一直照耀著,卻沒有一點動靜。這間套間也給我鼴鼠的巢|穴的印象,裡面居住著舊朝代的遺民。他們的生活沒有希望可言。儘管,其時,我們苦悶,前途莫測,可我們有希望。
就是這樣,我們覺得,只有我們的生活是光明的。在我們快樂的小學生活之外,都是些離群索居的人們,他們的歷史,已經隱入晦暗之中。
直對著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細長。於是,兩邊的梧桐樹就連線得更緊了,樹陰更濃密,蟬鳴也更稠厚了。這是一條幽靜的馬路,兩邊少有店鋪,多是住宅,有一些精緻的洋房,街面看上去比較清潔,和繁鬧的淮海路形成對照。它是比較摩登的,也比較明朗,可它依然是,離群索群。它的摩登帶著沒落的寂寞表情。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情景,所有的摩登一應都帶有落後的腐朽的徵兆。這是一種亮麗的腐朽徵兆,它顯得既新又舊。這些亮麗的男女,走過淮海路,似乎是去趕赴上個世紀的約。他們穿著很飛,這是人們對摩登的俗稱,還是對頹廢的俗稱。他們出人的場所均是昂貴的,華麗的,風雅的,比如西餐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著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寶大,復興園。復興園在夏季有露天餐廳,在後門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點著蠟燭。記不得有什麼花木了,但從街前映過來的夜燈卻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蝦仁杯,杯中的蝦仁色拉吃完後,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時的色拉盤就像奶油蛋糕樣,可應顧客要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樂等慶祝的字樣。老大昌是西點店,樓下賣蛋糕、麵包,樓上是堂座,有紅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困難時期,這城市裡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興隆,從下午四時許,門廳裡就坐滿了排隊等座的顧客。雖然糧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館用餐則憑另一種,叫做就餐券的,專門購買糕餅的票證。而在那年頭,許多貧困的家庭均是將就餐券放棄的。所以,它表示著糧食,卻並不緊張。西餐社裡排隊等座的總是一些富裕而有閒的人們,那樣的摩登的男女就在其中。他們穿扮得很講究,頭上抹著髮蠟,皮鞋鋥亮,褲縫筆直,女的化著鮮豔的晚妝,風度優雅。可這決不妨礙他們坐在西餐社的門廳裡,耐心地等待著此一輪餐桌空出來,然後坐上彼一輪的,大快朵頤。有時候,餐桌實在週轉不過來,不得不和完全陌生的人們拼桌。彼此的湯菜幾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會伸錯刀叉。倘若正好都在低頭喝湯,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是一個親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進餐。而他們並不在意,毫不影響他們的食慾。好在,在此時進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相同階層的人,經濟水準也旗鼓相當。而我們雖然是新來這城市的居民,但因為父母是解放軍南下的幹部,父親雖已貶職,但兩人的薪水還比較可觀。再加上少子女,沒負擔,這使我們生活優裕。母親有時候,會對我嘲笑那些小姐們的吃相,她們帶著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後冷不防地,張大嘴,送進一叉肉,再閉上,不動聲色地咀嚼著。這城市的淑女們,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點鐘的光景,爸爸媽媽會帶著我去老大昌二樓堂座吃點心。為能容納更多的顧客,樓面上均是長條的大統桌,人們像開會似地排排坐著。喝咖啡不同於吃飯,是一種比較從容、悠閒的活動。一般來說,它的意義不在於吃。雖然在這非常時節,吃的意義變得很重要。可人們還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優雅的性質。大家矜持地坐著,不太去動面前的西點,只小口小口地呷著咖啡和加奶的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