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緝,從槐安胡同到海河洋樓,又從海河洋樓回到槐安胡同,叔姬感覺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已的身邊,因為那道由嶽霜的遺物而築起的樊籬已經拆除了。
代懿離開北京回湘潭前夕,一再請求叔姬和他一道回家。叔姬儘管很想念兒了,但還是硬著心拒絕了。兒子快二十歲了,不太需要她的照顧了,而夏郎卻令她縫蜷纏綿,難捨難分。
多少個旭日東昇的清晨,叔姬對著窗外,凝視小庭院裡的夏郎在屏息靜氣地練太極拳;多少個人靜更深的月夜,叔姬披衣走進隔壁的房間,為燈下的夏郎添水續茶,叮囑他早點安歇;多少個神清氣爽的上午,叔姬和夏郎相向而坐,讀佛經,參禪理;多少個驀色蒼茫的黃昏,叔姬伴著夏郎,散步柳枝下,議漢文,說唐詩。在這種時候,叔姬心裡充溢著甜蜜和幸福。她感激上天終於酬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苦相思。她有時朦朦朧朧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是夢幻,而跟下才是真實的。她應該是從未嫁給王家做媳婦,夏郎也從未有過別的女人,才高氣傲的叔姬和風神俊逸的夏郎,天地同時誕育他們的目的,便是為了讓他們能比目遨遊,比翼齊飛。有了這,今生還求什麼!
秋風起了,葡萄架上的青葉漸漸變黃,叔姬惦念著遠去廬山的哥哥,盼望他一路平安早日歸來。這時,她忽然發現葡萄架邊正一前一後飛著兩隻蝴蝶。前面的那只是黑褐色的,翅膀較大,上上下下的,飛得瀟灑自如。後面的那只是粉白色的,翅膀較小,左左右右的,飛得飄逸優美。小庭院裡很難有蝴碟飛進來,何況時序已是初秋!
叔姬饒有興趣地觀看,看著看著,她的雙眼模糊了,迷濛了,面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陽春三月,百花競開,歸德城外,山青青,水粼粼,一個少女在嬉笑著,奔跑著,追逐一隻少見的藍黑相間的大蝴蝶。一會兒,一個英俊青年幫著少女撲捉。他逮住了這隻蝴蝶,但他跌倒了,滿手掌都是血。少女從他手裡接過蝴蝶,發現他的辮子異於常人的黑亮。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心中湧起一股濃濃的春情,彷彿造化所孕育的迷人春意,瞬時間全部貫注了她的胸臆。
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時光一眨眼便已過去,二十多年前的此情此景卻永遠不會忘記。為了留住青春年代的美好回憶,為了紀念那段銘心刻骨的情懷,叔姬決定精心精意地填一閨詞。她選擇了姜夔自制的音律最美的《疏影》作為詞譜,標題定為《秋蝶》。
叔姬因身體多病,多年來已不做詩詞了。她今天興沖沖地鋪紙磨墨,將詞名寫好後便托腮凝思起來。夏壽田一早便到琉璃廠尋書去了,母親在廚房裡幫黃氏嫂子洗菜做飯,何三爺早在去天津前就辭退了,故而大門一天到晚都關著。小小的四合院,靜靜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慢慢地,雲層越來越厚,天色變得灰暗了。一陣北風吹來,夾雜著飄飄雨絲,灑落在地上,將幾片枯萎的葡萄葉一起帶下。溝邊磚縫裡的小草在寒風中抖索著,猶如乞兒似的可憐。定睛看時,那兩隻蝴蝶卻不知何時不見了,庭院裡頓覺冷落。叔姬覺得有點涼意、她趕緊將那件鑲著孔雀毛的披肩披上,卻依然不敵寒氣的侵襲。她明白了,這寒氣原來是從心裡冒出來的,再厚的衣服也抵禦不了。她想起易安居士晚年的作品來。那詩詞中的意境與早年的迥然不同,盡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滲慘慼戚”的味道,即便是“元宵佳節,融和天氣”,她也會想到“次第豈無風雨”。唉,宇宙間的春天已經過去,人生的春天也早已逝去,再美好的回憶亦只是回憶而已,它哪裡能夠代替活生生的現實!現實是徐娘半老,血氣已衰,再也不會是採花釀蜜的春蝶,而是躲風避寒的秋蝶了!
想到這裡,一股無可奈何的悲哀感再也排遣不掉,筆底下流淌的竟是滿紙淡淡的怨愁:
看朱又碧,嘆四時荏苒,佳景非昔。纖影徘徊,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