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下來──把碗端給我,卻被我打碎的這一位,不但沒動怒,反而用一種玩味的表情,打量我。
接著她挽起袖子,拿過湯勺,重新再盛滿了一碗水,端到我面前:“請用。”
越過湯麵,女子露出一樣熟練的笑,注視我,那笑容看上去毫無破綻,我卻覺得怎麼看怎麼虛假;透過她的臉,我試圖拼湊出另一張臉的五官…剛剛被強硬扯離我的那張臉,現在正懸在半空中,墜入我胃袋裡那一淌水,在他臉上燒熔出一個大洞;
所以他愁眉苦臉的看著我,彷佛在責怪,我把他完整的模樣給破壞了。
女子的手腕一樣在空中懸了很久,發現我沒有要接碗的意思,她輕笑一聲,轉頭跟舀湯的女子不知交待了什麼,然後便拉著我,退到橋樑下方,以免擋住後方人的去路。
“好了,年輕人,” 在橋邊站定,女子盤起手,把碗撐在手肘上,”看樣子你也清楚這碗湯的作用;第一次端給你,你打破,姑且當你是無心的,第二次,你還是不接,未免太失禮了。”
我沒有出聲,只是看著她,女子貌似也不打算等我回話,徑自說下,”想知道你為什麼不經審判就來到這裡?”
“判官簿寫錯了?” 我冷聲說。
女子聽完大笑起來,順勢晃了好幾滴水到地上,”你這人不僅無禮,還很自大!怎麼,原來你真相信勾去魂魄的利爪,說謊要拔舌、食言者吞針那一套?”
我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好笑的。盜竊是罪,殺戮也是罪,光是這些就足夠在油鍋裡翻上好幾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至於我遺漏的部份,戰國書帛上未記載,蛇眉銅魚上找不到,無所謂,只要判官本記載的夠詳盡,不管我記不記得,都會甘願服從。眼下,卻有人和我說,我連一場服從都搏不得。
“你累積多了不得的滔天罪過,我是不曉得,這兒向來不過問因,只接受果,” 女子說,”而我接收到的,關於你的評斷,就只有一句話而已。”
捨身取義?
當她說出這四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字,我讀著她的唇形,眼裡卻重覆上演某個畫面:那個在火車外奔跑的人,他是那麼努力想跟上來,他把臉貼在車窗前,嘴唇無聲的不停蠕動;
我隔著窗戶看他,一直叫我名字的聲音,搭配他的嘴形,讓我不禁有種錯覺,好像他真的就坐在車廂裡,靠我緊緊的──我猛一回頭,看見從肩旁晃過的一張張臉,每一個看上去都像他,但又不是他。
他們邊接過舀湯女子手裡的碗,邊投給我一種奇異、又帶著不解的目光,大概覺得面對甘飴如此,怎麼還有人這麼不知好歹?
同樣的光景,一再映現在我右手邊,但同一時間我也轉去看我的左手邊,這才發現,隱藏在橋墩之下,是一條長長的河,是剛才站在地平面時看不到的;
河面上飄浮著好幾個不知名物體,乍看之下以為是礁石,細瞧才驚覺,它們竟是一張張潛在水中的人臉。
橋上有人飲下湯,橋下便有人皺起眉,橋上乾淨了一雙眼,橋下流出兩行淚。
女子察覺到了我左右徘徊的視線,”真難得,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留意到忘川河的存在;” 她聽上去很讚賞,伸手指向河上的飄浮物,”所以你看見了,這就是一群放不下執念的人,既然放不了,只好放任自己被淹沒,望著執著的物件從頭頂一一走過去,但對方不見得會多看他們一眼,甚至只會當那是飄在河面的浮萍,你打算加入他們?”
我盯著女子的指尖,”加入不加入,結果又如何?”
她聳聳肩,”浸泡在河裡一千天,你就可以把你的記憶帶走。” 接著又把碗伸給我,”或者現在讓它走。”
一千天,那足夠讓一段摔碎的骨頭復原,足夠前後開採一座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