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一張臉。”他低聲說。
她猛吃一驚:“在哪裡?”
“窗戶外面。”
窗戶位於床鋪另一端,就在她頭部正上方。她翻過身來,感覺他已然垂軟,滑出體外。她仍躺在床上,頭部上方的窗戶位置太高,她無法往外看。此外,如果有人要站在窗外往屋內窺看,那扇窗戶的位置也同樣過高。外頭的陽光已逐漸黯淡,她只能在窗玻璃上看見天花板燈光的雙重映像。
“你只是看見你自己吧。”她說,語氣近乎懇求。
“我本來也這樣想。”他說,依然盯著窗外。
莎拉在床上跪了起來,朝窗外庭院望去。她看見了一張臉。
她不由得鬆了口氣,放聲大笑。那張臉是白色的,上頭有兩個眼睛,嘴巴以黑色卵石排成,卵石可能是車道上撿來的,兩隻手臂是蘋果樹的樹枝。
“我的老天,”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個雪人而已嘛。”
她的笑聲逐漸轉變為哭聲;她無助地啜泣,直到感覺他的手臂環抱住她。
“我得走了。”她嗚咽地說。
“再待一會兒。”他說。
她又待上了一會兒。
莎拉往車庫走去,看了看錶,發現她已離開將近四十分鐘。
他答應偶爾會打電話給她。他向來是個說謊高手,但這次她很高興他扯了這個謊。她還沒上車,就看見兒子的蒼白臉龐在後座裡凝視著她。她伸手去拉門把,卻發現上了鎖。她透過佈滿霧氣的車窗看著兒子,敲了敲窗戶,兒子才開啟門鎖。
她坐進駕駛座,發現收音機靜默無聲,車內冷森森的,車鑰匙在前座上。她轉頭望向兒子,看見他臉色發白,下唇顫抖不已。
“出了什麼事嗎?”莎拉問。
“對,”兒子說,“我看見他了。”
兒子的語氣中帶有一種又細又尖的驚恐。自從小時候他擠在他們夫婦中間,坐在沙發上,雙手捂著眼睛看電視以來,她已經很久沒聽見他用這種恐懼的語氣說話了。如今他已開始變聲,不再跟她擁抱互道晚安,開始對汽車引擎和女孩感興趣。有一天,他會跟一個女孩坐上車,離她而去。
“你是什麼意思?”她說著,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然後轉動。
“雪人……”
引擎沒有反應。毫無預警之下,驚慌突然將她攫獲。莎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她朝擋風玻璃外看去,再次轉動鑰匙。電池是不是沒電了?
“那雪人長什麼樣子?”她問,將油門踩到底,急切地轉動鑰匙,轉得那麼用力,以至於她覺得鑰匙似乎就要被她扭斷了。他給了回答,但聲音被引擎的怒吼聲淹沒。
莎拉掛好擋,放開手剎,彷彿突然急著想離開此地。輪胎在柔軟的雪泥中轉動。她催動油門,車尾滑向一邊,輪胎抓上柏油路面,車子蹣跚地向前駛去,滑上馬路。
“爸爸在等我們,”她說:“我們得快點才行。”
她開啟收音機,調高音量,讓冷森森的車內除了她自己的聲音之外,還灌滿廣播的聲響。新聞播報員正在播報今天已播出上百次的新聞: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出爐,羅納德·里根打敗吉米·卡特,當選美國總統。
兒子又說了一句話,她朝後視鏡瞥了一眼。
“你說什麼?”她拉高嗓門說。
他又說了一次,但她依然聽不清楚。她調低收音機的音量,駕車朝主幹道及河川的方向駛去,兩者有如兩條陰鬱的黑色條紋貫穿鄉間。兒子傾身湊到前座之間,嚇了她一跳。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嘶啞,彷彿他說的話絕對不能讓別人聽見。
“我們都得死。”
2 卵石眼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 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