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看到的最後圖景,是灰衣人胸口衣料上繡著的一朵三瓣祥雲。
幸好,他胸口內袋裡還有一塊碎銀子,死的時候,不全然是個一無所有的窮鬼。
浮漚夢幻身,百年能几几。薄霧再掠過的時候,亂葬崗上依舊只剩幾根白幡招搖,人、鬼、妖,俱已無蹤。
吳王府,墨雲軒。
吳王藺熙性情寬厚,好享樂,喜排場,也從未聽過什麼盤剝百姓的事情,他是先帝最寵愛的弟弟,荒年能為江南要下免稅的文牒,什麼水利、開埠的好事業總能輪的上他。在他治下,百姓爭相從商,百業興隆,許多江南百姓甚至只知有吳王,不知有天子。
藺長思進來的時候,吳王正在看一張封地輿圖。他抬起頭,端詳了一下兒子的臉色。
「晚上的藥服了麼?」
藺長思回道:「服過了。」
吳王展顏:「那便好。」他手指著輿圖中一點,「長思,來替父王看看,此處風景如何?」
藺長思卻不動。
「父王,晚間來請脈的,怎麼不是許大夫?」
吳王神情一凝,放下輿圖道:
「劉大夫是梁家藥鋪新請的首席,幾年前剛從太醫院退下來。有他替你調理,父王也放心些。」
「王府的藥材向來是春花葯鋪供應,請脈也該是許大夫來請。」
吳王默了一默:
「王府的藥材專供,父王已轉交給梁家了。這是小事,沒來得及同你提。」
「父王知道,你和你母妃偏心長孫春花那丫頭。這些年,父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切都要以你的身體為重。」
藺長思倏然抬頭,彷彿想從父王的神情中窺探出什麼。
「父王近日心緒頗不寧靜……若有煩憂,不妨說給兒子聽聽,也有個商量。」
吳王低低嘆了一聲,卻並不回答。良久,他再度攤開輿圖:
「長思,你看此處如何?」
藺長思湊過去,勉強辨認出汴陵江和沿岸四鎮,再細的就辨認不出來了。
「這是……汴陵城西?」
「不錯,此處兩水並一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父王有心在此山上修一座別院,正著梁家的營造工坊繪圖紙。」
藺長思一怔:「汴陵城中的營造生意,向來不是尋家居首麼?」
吳王道:「尋仁瑞這後生還是太年輕,近來的幾件事他辦得不行。梁遠昌活得歲數長,還算是個老成可靠的。」
「如今王府住著甚好,為何又要建別院?」藺長思皺起眉,「父王,近來朝中頗有議論,還有幾個御史聯合參咱們王府揮霍無度,奢靡鋪張。陛下雖念著叔侄情面未置可否,但終究……時絀舉贏,非是明智之舉。」
吳王的目光從輿圖上抬起來:
「父王年歲已高,近來常感世事無常,體邁心衰。建別院在此處,是希望給你留一個山清水秀的休養之所。將來你若有了喜歡的姑娘,只要不是那長孫春花,便隨心意娶了,一同居住在別院,長命安樂,豈不妙哉?」
「父王……」
吳王伸出一隻手,制止他接下來的規勸:「父王這一生,從無爭權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母子的平安喜樂。」他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錦衣華服遮掩不住虛耗和衰弱,平日仁厚和善的神情中竟多了一絲迫切。
藺長思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他自少年時生了一場大病,父王母妃便為他四處求醫告卜,百般溺愛。這世上,唯獨沒有資格苛責吳王靡費的,就是他了。
只是父母之愛,非要以無盡物慾來體現麼?
他嘆了口氣,欲再說什麼,腦子驟然清脆一響,彷彿有一根弦在他腦海里崩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