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足夠生長的陽光,不覺得生命有匱乏。
從夢境胎生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如同莊周到羅智成這整整一脈的恍惚神智,總在猜疑自己的一生,是別人做的一個夢:人類的世界,是造物的一個夢。造物呢?也許是人類的一個夢吧!
博爾赫斯在詩裡寫他夢見的《白鹿》——
輕柔的生物,由一點點記憶與一點點淡忘而組成……
管制這奇怪世界的諸神讓我夢見但不馴養你;
或許在渺達未來的一處轉角我會再度見你……
而我自己也是一倏忽即逝的夢,只不過多夢幾天
多留些時候……
活下來的、在愛情裡的那個維諾妮卡,意外瞥見一張旅遊照片中另一個已逝的維諾妮卡時,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然後,會過意來地,痛哭了。
她是沒有辦法不哭的。
博爾赫斯的《環形廢墟》講一名以做夢來生育子裔的術士:他先夢見跳動的心臟,最後把頭髮也一根一根以夢造出。他完成了造人的任務以後,用火來焚身,他準備好要接受死亡的解脫了。誰知道火併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燒焦他的面板,而只是輕輕擁抱撫摸著他。博爾赫斯這樣作結:
……欣慰、屈辱和恐怖的感覺,同時襲向他,他突然領悟:自己也不過是個幻影,另有別人在夢裡創造了他。
欣慰……屈辱……恐怖……維諾妮卡是沒有辦法不哭的。
在另一個城
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在第二章首,馬可波羅想著:
……每當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發現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過去……他必須前往下一個城市,在那裡會有另一個過去等著他,或者是,某種原本可能是他的未來,目前卻成了某人的現在的東西,在等著他……
巴黎的維諾妮卡,邂逅了克拉高的維諾妮卡。城市身世的秘密,幾乎要被拆穿——這無數形貌各異、各自靠經緯度標示的城市,其實,都只是同一個地方而已。波蘭的城、法蘭西的城,其實依賴的是相同的城民、相同的姓名,相安無事地前後錯開了時空,像行星那樣,謹慎地在自己的軌道上,兜著兜不完的圈子,以便瞞住那做夢的人,維護住這一個一個,繁衍為城市的夢境。
只要不被撞碰,我們便都得以像心臟病發前的這個維諾妮卡,發現照片上的那個維諾妮卡一般,對號入座在生命的觀眾席上,偶爾心絲牽動,終究轉瞬而忘,不會去探知大放映幕的另一面,也坐著一批同名同臉的觀眾,痴迷地望著銀幕。
有那樣一個早上,你心血來潮,不是為了拿藥瓶子,卻突然開啟了浴室掛鏡的那扇小門,你發現另一張不是你自己的、你的臉,也正凝視著你。
你發現鏡子的彼端,一直藏著一整座一模一樣的城。
《看不見的城市》,第九章,“連綿的城市之四”——
“每個地方都混在一塊了。”牧山羊的人說:“到處都是西西利亞城。”
所有的部落
羅智成的詩《語錄》——
在我心底有無數事件。
它們不屬於我的任何經驗。
甚至也非我所創造的。
但確實是我的。
這樣,即使地球上只剩下你一個人,也不能算是寂寞、不能算一無所有的了吧,維諾妮卡。終有一天,你也將從世上消失,你也將因卸任而感到欣慰,因虛幻而感到屈辱,因渺小而感到恐怖。但是,在那之前,你會遇見下一個維諾妮卡,在甘肅、在木星、在銀河以外的大麥哲倫星雲……
生命的不確定與倉皇,也許因此而可以被諒解了吧。
所有的維諾妮卡,都將繼續在文字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