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字寫得不錯,甚至可以說非常好,在如今世間絕對屬於超一流水準,但如果不是當初機緣巧合,少年聊發白痴狂,在御書房裡寫下了花開彼岸天五字,從而讓皇帝陛下狂熱喜愛,後又有師傅顏瑟及書院事,他的書帖即便會被明眼書家讚賞,又哪裡會有如今的地位。
想當年長安城春雨紛紛,老筆齋牆上掛著的書帖連遇冷眼白眼,連續數日無客,只有朝小樹撐著雨傘,站在檻外微笑的日子,他非常清楚,所謂聲名,大多數時候只是附著的事物,就如女人容顏上的妝粉。
然而無論寧缺是怎樣的清醒,自省之後是怎樣的冷靜,一石居樓閣裡的達官貴人們被賣者鍾離簡簡單單幾句話挑起議論讚嘆後,便再難保持清醒和冷靜,一張張看似簡單的書帖,被紅袖招某位繼陸雪之後最當紅的清倌人珍重送上臺,然後在一輪又一輪激烈的競賣聲中有了新的主人。
聽著越來越多的銀錢數目,寧缺快速計算著自己能夠到手多少,發現只要最後那張雞湯帖不要砸在手裡,那麼便應該能滿足自己的需要,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微笑,欣慰期盼著稍後王公會砸出一個大手筆。
只要名聲能夠掙到銀兩,掙到足夠多的銀兩,他才懶得理會這名聲究竟有多少虛妄,所謂慚愧不安更是瞬間灰飛煙滅。
褚由賢在旁悄悄瞥了眼他臉上的神情,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詭異,不由微凜,壓低聲音問道:「你到底準備怎麼辦?想把哪幅買下來?雞湯帖?」
他把心一橫,顫著聲音說道:「我今天帶了五萬兩銀子……」
寧缺一驚,看著他問道:「五萬兩?你帶這麼些銀子做什麼?」
褚由賢說道:「這是父親交給我的。」
寧缺愈發吃驚,說道:「你父親真準備買?別呀,我給他隨便寫幾幅,他隨便給個幾千兩銀子便好。」
褚由賢以為他在客氣,苦著臉說道:「我後來才知曉,為了我進書院,家裡竟是賣了一半家產,如今我家實在是拿不出更多銀子了。」
寧缺沒好氣說道:「世上哪有書帖能賣出十萬兩銀子?再好的墨水也不是金子融的,再好的黃州芽紙也不是玉石揉成絮的,當年王書聖最出名的夜書序,也不過賣出去了八千兩銀子,你當我是神仙啊?」
這時候的他,自然不知道樓間平臺上站著的那位出名賣者鍾離,為雞湯帖做的最強預算是整整三萬兩白銀。
那位紅袖招清倌人,捧著沉香木案緩緩走上平臺,這位女子容顏清麗到了極點,令人睹之忘俗,行走若湖風拂柳,然而樓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沒有在她的身上作絲毫停留,而是落在木案間那張便箋紙上。
那張便箋紙當然被一石居里那些鑑定大師好好裝裱了一番,既不誇張,又添了很多神妙感覺,然而便箋終究是便箋,只不過在人們的眼中,這張便箋現在已經不是便箋,而是一張數額巨大的銀票或是一片極小的江山。
那位清倌人明顯感覺到一石居里沒有人注意自己,只是看著自己端著的那張書帖,但她沒有絲毫恚惱之色,也沒有神情黯然,反而是微微抬起下頜,與先前清麗溫柔的模樣相比,竟是顯得無比驕傲。
因為整座長安城都知道寧缺與紅袖招的關係,這幅帶有傳奇色彩的書帖,正是寧缺在紅袖招裡酒後所寫。
她是紅袖招的姑娘,當然有理由驕傲。
樓閣間一片安靜,只有遠處湖風拂柳的聲音。
然後隱隱響起幾聲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木案上那張書帖。
人人都知道這張雞湯帖的來歷名聲,還有那個與之相關的傳奇故事,事先他們便知道這次拍賣的老筆齋七帖最後一帖便是雞湯帖,然而此時此刻終於看著雞湯帖真跡,樓間的人們依然難掩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