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去,滾他一身泥巴!全世界什麼最乾淨?泥巴!”
個性自由曾是他最崇尚的價值,現在還要不要呢?他找到了一個思路來說服自己。他說,過去他把共產主義等同於個性發展,認為個性發展應成為社會的動力和目的,現在他認識到:“人性論的提出本身就是階級鬥爭的反映,而在共產主義提階級社會中的理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也就是說,個性自由作為資產階級人性論的範疇,不能用來解釋階級已經消滅的共產主義。什麼能解釋呢?他極佩服當時剛發表的毛澤東的一段論述,大意是說在階級消滅後仍有新與舊、先進與落後的鬥爭。他據此得出結論:共產主義也不是個性絕對自由發展的社會,個人與社會之間仍會不斷產生矛盾。
現在我重讀這些信,多少感到悲哀。如果世英只是在探討理論問題,當然很正常,他的思考中還不乏閃光之處。但是,實際上他是在一種被迫接受的原罪意識的支配下進行這些思考的,懺悔者的身份業已預先規定了思考的路徑。他是一個真誠的人,不肯口是心非,也不肯敷衍了事,一定要用自己的頭腦把問題真正想明白。這使他的懺悔顯得不是盲目的改宗,而是理性的選擇。然而,唯其如此,就更可哀憐。他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是一種強烈的精神本能,這種本能驅使他追求個性的自由和獨立思考的權利。他的思考可能會並且事實上也發生了這樣那樣的錯誤,但是,當他現在用個人主義和資產階級人性論等理由否定個性自由時,他不只是在批判自己確實犯下的錯誤,而更是在否定自己的精神本能。在貌似自覺的自我革命下面,隱藏著的正是不自覺的對自身精神能源的壓制。當然,這種情況不只發生在世英身上,凡是有比較強烈的精神本能的知識分子無不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區別只在於,在他身上這種本能格外強烈,已造成嚴重的後果,因而必須施以格外努力的壓制。在中國當時的語境中,知識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為原罪的正是這種精神本能,而所謂思想改造就是與之進行鬥爭的漫長過程,改造的成效則體現在能否成功地將它削弱乃至扼殺。回頭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耗費在與自己的精神本能作鬥爭上了,而他們本來是應該讓它結出創造的果實的。
不用說,上面這些都是我現在的認識。由於我一向比世英正統,因此,當時我不但由衷地為他的轉變高興,而且在他旁邊起勁地喊加油。
十九、友情呼喚
自從運動開始,我一直懷著一個心病,就是郭世英。從整個運動的狀態判斷,他在農大的日子不會好過。不管他多麼真誠地悔改,x的歷史問題不可能不被糾纏,而性格直率的他不知會作出什麼激烈的反應。我沒有他的一點兒訊息,很想去農大打聽,但又不敢,怕的是凶多吉少,實際的情形會令我承受不了。
沒有料到,在音信隔絕一年之後,這個讓我百般惦念又百般憂慮的郭世英,他自己給我來信了。1967年2月中旬的一天,我捧著剛寄到的信,如同捧著一枚定時炸彈,躲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封。我真覺得它會爆炸,把我炸傷,如果這樣,我要偷偷地舔淨傷口,不讓任何人察覺。然而,爆炸沒有發生,信中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信的開頭是對文化大革命和毛澤東思想的讚頌,然後,他點出了寫信的目的:“我們自從文化大革命以來便斷去了聯絡,既無鬥爭亦無聯合,突然成了素不相識的路人。這種沉默雖是心照不宣、有其背景的,但我仍為此遺憾。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默決不是毛澤東思想的產物,它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產物,是應被打破的。”接著,他提出了幾點建議,大意就是打破沉默,一起來對我們各自的錯誤思想進行批判,或在鬥爭中合,或在鬥爭中分。讀完信,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世英眼下總算是平安的,這個資訊比信中的任何具體內容重要一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