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鬆開。李正東的抓法像落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一樣,抓得緊張,用力,把周水明的胳膊都抓疼了。周水明見李正東的礦燈還黑著,問他:“你知道礦燈從哪兒開啟嗎?”
李正東搖搖頭,目光驚恐。
周水明把李正東的礦燈拿過來,摸著燈頭一側一個像女人奶頭的鈕子說:“這是開關,一擰就開了。”他把鈕子一擰,燈光果然呼地放射出來。
幾隻黑手伸過來,朝周水明和李正東臉上脖子裡亂摸,有人說:“又來了兩隻小嫩公雞兒!”黑手一摸,周水明、李正東的臉和脖子就黑了。還有一個窯工,從後面雙手摟住了周水明的腰,對著周水明的屁股一下一下猛烈撞擊,一邊撞擊,一邊喊著:“我操,我操!”這樣的事情周水明在大礦的井下也經歷過,井下的黑臉看到剛下井的白臉,總願意想到女人,願意跟白臉人鬧一鬧。周水明把手拐到後面,推著後面的人,說“別鬧別鬧”。後面的人說:“幹嗎不鬧,不鬧你就不會生孩子!”說著又鬧了一下狠的,把周水明鬧得幾乎趴倒在地上。
監工隨後下來了,派給周水明和李正東的活兒是運煤。運煤的工具,是一個鐵架子,下面裝著四個膠皮軲轆,上面放著一隻荊條編的、用來盛煤的長方形筐頭子。鐵架子前面拴著一掛類似牲口拉車用的繩套,人把繩套斜著套在肩膀上,拉動拖車,從掌子面往窯底運煤。周水明拉著一輛拖車往掌子面走,見巷道又窄又低,上面和兩邊的石頭齜牙咧嘴,支護很少。底板又是水又是煤泥,一踩一呱嘰,空拖車拉起來就很沉。這個煤窯肯定是獨眼兒,沒有任何通風的地方。周水明覺出來了,窯下的空氣是死滯的,腐朽的,且悶熱難耐,還沒開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國營大礦的運輸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著白粉,巷頂安著電棒,寬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樣。巷道下面鋪著鐵軌,排成長龍般的礦車由電機車頭牽引,電機車頭一開,幾十輛裝滿煤的礦車就隆隆地開到井底車場去了。巷道里通風很好,風是直接從地面壓下去的,上面是春風,送下去的風裡也有青草和鮮花的氣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礦,小煤窯與大礦的開採條件相差如此之大,簡直是天壤之別。
周水明一人拉著一輛拖車,這帶來了一個問題,他的採訪工作怎麼開展。按周水明的構想,一篇通訊,不能泛泛地記述一般現象,必須舉幾個生動的有說服力的例子。而具體的窯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內容包括:窯工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老家是哪裡的;為什麼出來打工;在這個煤窯幹多長時間了;領過工資沒有;對這個煤窯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別的窯工可以不操這個心,可他是帶著秘密任務來的,必須儘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為小煤窯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個工作面上幹活,他逮誰都可以交談。現在看來不是這樣。拉了兩趟重車,他身上出的汗就把裡邊的衣服溻透了,褲襠裡溼得跟尿了褲子一樣。他脫下毛衣和外套,還是出汗,頭上的汗一直流到眼裡和嘴裡。他畢竟在辦公室坐了十來年,人也快到四十歲,好久沒幹過這麼重的活兒了。他覺得心口發堵,兩腿發軟,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有些支援不住了。他右手捂著裝在左胸襯衣口袋裡的硬皮的記者證,像宣誓似的在心裡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堅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窯下幹夠三天。三天之後,你體驗夠了,就可以想法離開煤窯,回到城裡去。你不要那麼嬌氣,三天算什麼!別的窯工不知在這裡幹了多長時間呢,人家能堅持,你為什麼就不能堅持!”他看過關於講求耐心的書,知道人要幹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條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無為,就是因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類的主罪。也是因為缺乏耐心,一個人一生只能活幾十年。樹木因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幾百年,上千年。這樣給自己打了打氣,他微笑了一下,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