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捱得她那樣緊貼,如果說砒霜的毒性要使他死,那麼她的淚水,她的親近,她的擁抱,使他產生了強烈的活下去的願望。
“後來,在陳莊遊街,關在黑倉屋裡,還記得麼,咱倆緊挨著,傷疤貼著傷疤,血都凝到了一塊,從那天起,說什麼也分不開啦!”
“那他呢……”
“他?”蘆花輕描淡寫地說:“我應許過娘嗎?還沒等我來得及說話,她老人家就閉上眼了。二龍,他待我好,我心裡明白,他有那個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我敬重他,為的他是我哥。”
“他心裡總裝著孃的話。”他有些可憐他哥。
“就是娘活到今天,也辦不到,我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回想起那眼睛裡,閃出的毫無迴旋餘地的光芒,也曾經在他女兒,在未來兒媳眼睛裡同樣出現過,她們拒絕徐小農,拒絕高歌,拒絕艾思,拒絕其他她們所不愛的追求者,這種愛情的拒絕,同時攙進了恨的成分,那恨,幾乎和愛同樣的強烈。
蘆花望著他,似乎等待著他的熱烈語言,來填充她敞開的胸懷,簡直可以說是期望著愛的撫慰,儘管眼前是土匪騷擾,身後是敵人圍剿的暫時寧靜局面,然而,愛情是無法遏制的,在戰火中同樣會產生愛情。
但是於二龍卻有些憂慮不安:“誰知大夥怎樣?蘆花,他們會說些什麼?”
她似乎早經思索,一點也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我不管別人說千道萬,大主意我自己拿,哪怕只活一天,這一天,是我的。”她凝神注視,那眼神直逼到他心裡,“你怕?”
“不,我是怕你——”
她笑了,那銀盤似皎潔的臉,閃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輝,像出鞘的利劍,寒光逼人。於二龍有時也不願直視她那美麗可是刺人的雙眼,如同她手裡那把二十響匣子,張嘴是要殺人的。直到今天,他也承認,那是惟一能夠用眼睛向他發出命令的女人:“ 我才不怕呢!二龍,都死過不知多少回的人啦!”
她確實是拼出性命愛的,誰也比不上她為這份愛情所付出的代價更為沉重的了,一直到獻出生命。她愛得那樣真摯,那樣深切,把滿腔熾烈的愛都付與了他。在艱苦的戰鬥歲月裡,在生死決戰的火線上,人們也許難以相信那樣的土壤裡會萌發愛情的幼苗,但那是不可阻擋的,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會誕生愛情。
可人們,包括那些正直的人,又是多麼的不諒解啊!於而龍記得,最隨和人的,通情達理的老林哥也不表示支援,小菸袋一鍋抽了一鍋,搖晃著腦袋:“不成,琢磨來琢磨去,不成。二龍,蘆花,你們倆丟開手罷休了吧,咱們都是黨員,二龍還是隊長,要做出不在禮的事,老百姓該戳著咱們的脊樑骨罵啦!”
趙亮根據他在蘇區生活的全部體驗,懂得婚姻自主,決定權在女方手裡,這一點,一開始他就尊重蘆花的選擇。但是,在於大龍光榮犧牲以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因為活著的時候,雙方當事人都在,如果有婚約的話,也好解除;然而現在,一方成為烈士,又是如此悲慘的死去,倒成了永遠也解除不掉的婚約,情理上的負債,變成精神上的束縛。因此,他也十分為難,真後悔自己在蘇區時,只顧當他的赤衛隊長,沒關心蘇維埃政權是怎樣處理婚姻糾紛的。在小組會幾個黨員的眾目睽睽之下,犯愁了:“ 都盯著我幹嗎?讓我好好回想一下!”他拍自己腦袋,想拍出當時蘇區也有個於二龍和蘆花就好了,那裡是怎麼解決的,這兒也就有章可循了。所以只好說:“同志們,放炮是容易的,要心裡沒十分把握,保險不是左,就是右,會打偏的,給我容點空吧!”
他那虛懷若谷的精神,至今還印刻在於而龍的腦海裡。這問題就一直拖著,正好抗大分校開辦,蘆花去學習,遇上了陽明,才算結束這一樁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