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被誰用棒子敲了一下腦袋,剎那間幾乎近乎休克似的怔住了,舢板失去了控制,在湖面上滴溜溜地轉起來。
老林嫂以為他還未回憶出那段往事,便提醒地說:“……蘆花就是好不容易把你從這島上找到的呀!你只剩下一口氣了,她揹著你在湖裡〃了那麼遠的路,總算撿回一條命。可她——”她看到於而龍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彷彿受到過度刺激似的,便把話頭煞住了,不再往下講。
有幸福甜美的回憶,自然也會有苦痛辛酸的往事,儘管那是很不愉快的題目,但總該有勇氣去觸及。可是一提起黑斑鳩島,他無論如何排遣不開一場噩夢的感覺,真是害怕去想啊……那是他生命史上一場可怕的噩夢啊!
在那樣一個黑洞洞的冬夜,那樣一個濃霧瀰漫的絕望天氣裡,他,已經不抱任何生還的希望了,腿部受到了重創,一塊美製的霰榴彈片,啃掉一大塊肉,嵌進了股骨裡,由於失血過多的衰竭,再加上在冰水裡潛伏的時間過長,已完全喪失活動能力。即使撤出包圍圈的同志們,打發人冒險回來尋找他,夜黑如鍋,霧重似幕,在茫茫冰封的石湖上,是絕對不可能把支隊長髮現的,除非兩隻手把一寸一寸土地摸遍。
然而那又談何容易!敵人在湖面上佈下重重封鎖線,東一堆,西一攤的篝火和那破冰巡邏的汽艇燈光,正企圖一網打盡石湖支隊。
眼看自己馬上要向世界告別了,十年前,那砒霜酒使他在熱昏中人事不知地死去;現在,卻是頭腦異常清醒地,注視著自己在一點點離開人世。如果到死亡那一站,有可以計算的里程錶,也就僅有一步之遙了。看不到同志,見不著親人,在這塊生養他的土地上,在冷酷的懷抱裡,孤獨地死去了。看得清楚極了,再沒有比看著自己的死更痛苦的了。死亡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攏,而且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逼近過來——哦,時代的錯覺又把游擊隊長攪住了。枕木?哪來的?石湖上怎麼出現了鋼軌,火車頭?
那分明是高歌指揮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開著火車頭,轟轟隆隆地朝站在兩根鋼軌中間的於而龍滾軋過來,他甚至聽見高歌在咆哮:“軋死他——”
錯啦錯啦,神經發生了故障,又亂成了一鍋粥。他想:黑斑鳩島是一九四七年的事情,它與一九六七年整整相差二十個年頭,火車頭怎麼會從黑斑鳩島上開來呢?然而也怪,他耳畔響著凍壞了的斑鳩,那悽惶的啼叫聲,但是,眼裡卻看到那火車頭撲哧撲哧地,冒著氣衝他而來。
“馬上就要軋成肉泥啦!於而龍,滾開——”
他眼前完全黑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聲巨響,火車司機撂了個死閘,車頭正好停在了他的臉前,再差幾個厘米,就會碰著他的鼻尖。——馬克思向他揮手說:“ 於而龍,你還得再繳幾年黨費,好好幹,再見吧!”
火車司機兩隻大眼瞪著他……
後來,於而龍一直在尋找這位對他手下留情的小夥子。可再也打聽不出訊息,像一猛子栽進水裡,被漩渦裹走的人,連屍首都沒影沒蹤。那年輕人長得虎頭虎腦,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眼睛大得嚇人,尤其瞪起來的時候。舍此以外,什麼細節都記不起來了。因為電工室裡,只有一盞開關板上的指示燈泡,而且還是藍色的,所以除了憧憧往來的人影,誰的面目都看不真切。他是誰?叫什麼名字?究竟是哪個單位的?現在活著,到底還是被秘密弄死了?
都探聽不出一個下落。十年間,有過多少這樣的無名冤魂啊!他肯定不是工廠裡的職工,因為廠裡運輸部的火車頭,都是和鐵路局簽訂合同,由他們承派的駐廠人員,於而龍悄悄地查過,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確實不知底細。他們誰也回答不上來,那個火車司機是誰?當然,高歌,或者躲在電工室外面,喝令往死裡打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