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們的《莊子》,我們就不讀《莊子》了?”小田敲敲筐兒的腦門,嘆道:“還是你這兒沒框框。”筐兒笑起來,說:“哥,你就叫俺鳳兒吧,不過,俺自己還是喜歡做筐兒。”
馬鳳兒被安排在學院小賣部當售貨員,她挺樂意的。下班跨出校門就是菜市,逛一圈到家,給丈夫燒好他喜歡的飯菜,翻報紙,聽收音機,等他回來。也有遺憾,就是婚後一直沒孩子,鳳兒想起就溼眼睛,說:“俺跟俺娘一個命。”小田就拍她臉蛋,說你就是我們家小孩啊。他們家客廳裡,掛著小田從前在板子上給鳳兒畫的木炭畫,劉海,朝天辮,眼珠子發亮,狡黠有神。而小田不畫畫,已經多年了。他不懂音樂,又當不了畫家了,每天泡在辦公室要做的,是茶、報紙、檔案、馬列著作,還有開不完的會。有時候突然四下安靜,從琴房傳來鋼琴聲,說不出的惆悵、優美,是肖邦的《野曲》,或者貝多芬的《月光》,聽得他一下子就熱淚盈眶了。為了在師生面前表示謙虛,也為了拉近和工農幹部的距離,小田在南音,總自稱是個“大老粗”,聽慣了槍炮,聽不懂音樂。但他總聽到一個不甘心的聲音在對自己說:“什麼大老粗,你是藝術家。”然而,他不是。從現在,直到永遠,他再也不是了。他把自己的心情講給鳳兒聽,鳳兒似懂非懂,只能陪他嘆氣,說:“哥,俺咋幫你呢?”小田一笑,就不再說什麼。他慢慢養成了在辦公室待到很晚的習慣,還學會了吸菸,也喝點兒白酒。
有一天天已經麻麻黑,他還在拿著《人民日報》翻,黨辦主任高英進來請他籤個字,隨口說句廢話:“田書記還沒走?”小田笑道:“你不是也沒走?”高主任說:“情況不一樣嘛,你是有愛人等你回家吃飯的……她一定好脾氣。”小田疊了報,說:“是好脾氣,不過,也有男兒氣,我這條命都是她給的呢。”高主任“哦”了一聲,小田就把鳳兒拿剪刀殺鬼子的故事,包括她跟日本小隊長的對話,都講了講。高主任聽完,淡淡道:“戰爭年代嘛,也挺自然的,信不信,我也會替你擋槍子兒?”小田“嗯”了聲,突然覺得不對,抬眼一看,高主任目光如刀,正直直地看著自己。他有點心慌,三下兩下收拾好了辦公室,提著包和杯子就走了。
高主任是重慶人,在中央大學唸書時做過學運,後來去延安,因為嗓子亮,民歌唱得好,調入某野戰軍文工團做組織工作,偶爾登臺演唱《南泥灣》,被譽為郭蘭英第二。但她轉業到南音後,小田從沒聽她唱過歌,他的印象中,她至少是不常唱的。高主任的愛人是水電工程師,長年在莫斯科學習,時不時給她寄回幾塊黑得發苦的巧克力,她都分給黨辦的同志們吃了。小田對她的印象是,落落大方,乾脆、利索,是值得信任的下屬。新學年開始,小田帶了高主任去作曲系座談,會上他提了個建議,能不能為今年的五一節創作一首大型的交響合唱曲?會議室裡竊竊私語一小會兒,有個中年老師率先發了言,他剛參加過上海音樂學院暑期進修班回來,恃才傲物,挺有才子氣,開口就說:“田書記常稱自己是個大老粗,我也就不繞彎彎了,藝術不是應景的,更不是口號和宣傳品,而首先是代表了獨立、自由的精神。當領導的,要懂得尊重藝術的規律,如果不懂得,可以向藝術家請教嘛。”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覷,有人嘰嘰咕咕附和,“是啊是啊”,都像是幸災樂禍,要看小田怎麼下臺。小田臉上還掛著笑意,但他自己曉得,這笑是難堪的,他手裡擺弄的鋼筆在哆嗦。系主任也很尷尬,但他除了乾咳,不曉得該怎麼辦。這時候,高主任冷笑一聲,說:“藝術不是拿來誇口的,牛皮吹大了,當心把天吹破。田書記殺過敵,流過血,可他的木刻入選上海沙龍畫展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娃娃,至少我是沒資格跟他討論什麼藝術的。但他很謙虛,他今天的建議,昨天就和我交流過,我也提過應景之類的擔心,他開導我,應景不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