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和三角間當中,由於房子的深度,到了這裡,光線已相當暗了,在這暗中,幾乎看不見的,有一扇小門。這扇門的尺寸,厚薄,和所用的木料,都與這座房子的體積,結構,氣派甚不相稱,它不僅是窄小,還低矮,並且單薄,也沒有鎖和插銷的裝置,一推,便開了。不由眼前一亮,北面的均勻平鋪的光亮湧了進來。緊接著,潔淨的邊緣清晰的鵝卵石地面也撲進眼瞼。這裡是後弄。這條後弄很意外地,人跡罕至,與前弄裡的嘈雜喧囂形成對比,它相當寂靜。
妹頭家住的這間大間,南邊,臨弄堂,還有個內陽臺。妹頭家在這個內陽臺裡做了個大大的文章。他們在內陽臺的一側,隔了一間,做成一個小衛生,裡面有一個抽水馬桶,還有一個洗臉池。底層只有一個小衛生間,是套在內客廳裡,也就是與妹頭家一牆之隔的,後面那家的房間裡。因此,像對面的兩戶人家,因為隔不出地方裝衛生,不得不用馬桶。二樓和三樓,因是作臥房設計的,有大衛生間,但又是套在某個房間裡的,其餘人家,也要用馬桶。住在洋房裡,卻用馬桶,雖然不相稱,可也不奇怪。這城市,尤其是這鬧市,就是有許多不相稱。弄堂裡有一首童謠,便是唱的這個:赤膊戴領帶,赤腳穿皮鞋。必要用滬語來唱,領帶的帶和皮鞋的鞋,是發第一韻,發花韻,就響亮。節奏上呢?赤膊兩個字後面帶有副點,和接下去的戴領帶
的戴,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來就十分昂揚。像妹頭家這樣有自家獨用的衛生,在這弄堂裡,又好算上層了。自家搭的小衛生,僅佔去內陽臺的四分之一,還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寬鬆地安了一張大床,床頭放一個被櫃,床腳一架縫紉機,還有地方走路。妹頭的奶奶,就帶著妹頭的哥哥和弟弟睡這張床。妹頭則是同她媽媽合睡的,睡在大房間裡。
大房間是一個很漂亮的,有著中產階級氣息的房間,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樣,將臥室和客廳做在一起,非但不侷促,還很舒適,並且堂皇。在這個長和寬比例適度,因而就顯得很敞亮的房間裡,靠著北牆,也就是方才說的,那一面凹進去的牆下,放著一具鑲有穿衣鏡的大衣櫥。離大衣櫥半步距離,橫向地,並列兩張三尺半寬的單人床,之間隔一張床頭櫃。再過來些,是一張三人長沙發,長沙發對面的牆下,是一具五斗櫥。沙發和五斗櫥之間的那一片相當可觀的空地,就是一張獨腳的圓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這個房間的中心。
傢俱一色抽木,西洋款式。抽木的顏色比較暗,光線又是充足的,於是,房間裡就有了一層暗光,顯出一種古典的厚重的氣質。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蘇的麻織的質地,桌布,沙發套,房間通向內陽臺的落地門窗的簾子,都是麻織,扣紗,流蘇垂地。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層華麗。而那兩張床,也並沒有一點因為涉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暱氣,相反,它們使得整個房間有了居家的氣氛,因而變得溫馨和實惠。並且它還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房間的俗麗格調,它們畢竟是堆砌過度了,幾乎散發出一些奢靡的味道。但它們因於是那樣的滿滿當當,實實足足,倒正好反映出它們實是出自一顆純樸的心,它本著勤勞的原則,照著中產階級的摹本,描畫了自己的生活。
妹頭和她的母親睡在靠大櫥的那張床,另一張床是父親的。比較她的睡在內陽臺,奶奶床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寵的地位。她腳上穿的是皮鞋,哥哥和弟弟穿的則是出自奶奶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頭穿上媽媽用各種零頭料子替她做的新衣服,媽媽再用一把火鉗,將妹頭的額髮和辮梢卷得蓬鬆和彎曲。把妹頭收拾停當了,媽媽再接著收拾自己。這時候,妹頭就在弄堂裡,領受著小夥伴們的豔羨和欣賞,共同討論衣服的顏色,式樣,還有髮梢的捲曲程度。妹頭雖然受寵,可是並不受放縱,所以,她倒一點不驕矜,同人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