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說什麼來著……別想了,別想了,他看穿了。他受不了——說什麼也受不了。有時,他會同其他男子一起開玩笑,大叫大嚷,搖來擺去,捧腹大笑。他真是個男子漢,可不是叫人敬畏的大丈夫——這樣反而好;比如,戴西心想,他就不像西蒙斯少校那麼威嚴,一點兒也不像;儘管她已經有了兩個小孩,還常在內心比較兩個男人呢。
他脫掉靴子,把口袋掏空,漏出隨身帶的小刀和戴西在陽臺上拍的快照——戴西,一身縞衣,膝蓋上蹲著一隻狐(85),嫵媚極了,黑裡俏,從未見過她這樣美的。一切都來得那麼自然,比克拉麗莎自然多了。沒有神經質的激動。毫無麻煩。既不疙瘩,也不煩躁。一帆風順。陽臺上那可愛的標緻的黑面板姑娘,她提高嗓門聲稱(他能聽見她的聲音):當然,當然,她會把一切獻給他的!就這麼大聲叫嚷(她毫無顧忌):你要怎樣就怎樣!她嚷著,向他奔來,跟他相會,不管旁邊有什麼人在瞧。她只有二十四歲嘛。但已有了兩個孩子。唔,哦!
嘿,嘿,到了這把年紀,還惹來這麼些糾葛,真是一團糟。當他在子夜時分驚醒時,忽發奇想:跟她結婚如何?對他來說,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她呢?關於這問題,他曾對伯吉斯太太推心置腹地講過,因為她是個規矩人,不是長舌婦。她認為,他離開英國期間(表面上是去找律師商量),戴西可能重新考慮,想想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伯吉斯太太說,問題在於她的處境,社會習俗的阻礙,要放棄孩子,等等。無論如何,將來總有一天她會守寡的,於是在郊區徘徊,甚至可能不顧體面,什麼都幹得出來。(她說,這種塗滿脂粉的女人會落到那步田地的,你懂嘛。)但是彼得·沃爾什對她這番話嗤之以鼻。他還不想死哩。他思忖,她必須自己判斷,自己拿主意;他穿著短襪,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想著這些心思,一面把襯衫撫平,因為他也許要去參加克拉麗莎的宴會,也許上哪個娛樂廳去,或者待在家裡,念一本引人入勝的書,作者是他以前在牛津的一個熟人。嗯,倘若他終於退休的話,這就是他要做的——寫書。他要重返牛津,到波特雷圖書館(86)去查資料。那可愛的標緻的黑面板姑娘會跑到平臺盡頭,揮舞著手喊道,她壓根兒不管人們怎麼議論哩。可是一切都枉然。他仍然待在旅館裡,就是她認為了不起的男子漢,無瑕可擊的紳士,那麼魅人,儀表堂堂(至於他的年紀,她根本不在乎);眼下他卻在勃盧姆斯伯裡區的旅館裡,刮鬍子,梳洗一番,放下剃刀,拿起水壺,一面繼續想:以後要到波特雷圖書館去查資料,弄清楚他感興趣的一些瑣事。隨便碰到什麼人,都要好好聊一下,談得忘了時辰,愈來愈不準時進餐,連約會都忘了;當戴西要他吻一下,親熱一番(她會這樣要求)的時候,他卻三心兩意(儘管他真心愛她)——總而言之,就像伯吉斯所說,她最好忘掉他才能幸福些,或者,僅僅在記憶中想起他在一九二二年八月裡的模樣,於暮色中佇立在十字路口;當時她乘著馬車離去,緊靠著後面的座位,伸出手臂,眼看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縮小,變得遙遠,以至消逝,儘管她仍然喊道: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幹,不管什麼,不管什麼,不管什麼……
他向來猜不透人們在想些什麼。愈來愈難以集中心思。不過,他卻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時而苦悶,時而快活;總是依靠女人;心不在焉,神情悒鬱;他在刮鬍子的時候想:真弄不懂,為什麼克拉麗莎不肯替他倆找一所住宅,對戴西體貼些。要把戴西介紹給她。爾後,他就可以——就可以怎樣呢?逍遙自在嘛(此刻他卻在整理各種鑰匙與檔案),逛來逛去,品味一番,總之,保持孤獨,自我滿足;可是,當然,誰也沒有像他那樣依靠別人的(眼下他在扣上馬甲),這是致命的弱點。他沒法離開吸菸室,他喜歡那些上校,喜歡高爾夫球,喜歡打橋牌,而首先,喜歡和女人作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