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這些書我不可能在這小船上都讀,有些根本就讀不進去,但大師們至少與我同在,等待我的隨時叩訪。
久居一個城市,成天在名利場中忙碌。乾的都是相同或相似的事情,眼前晃動的老是那些面孔,忙的乾的並不是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於是總感到身上堆積了生理和精神的各種城市病。閒來喝酒、打牌、泡腳、喝茶、聊天,只會讓人越發病得沉重。每天晚上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總感到生命正在平淡和平庸中迅速地耗散和揮發。
這令我極度恐慌。沒有人可以理解我的孤獨和無奈。於是,一直就想找一個少為人知的地方清靜幾天,關掉手機,卸去牽掛,徹底釋放自己,也釋放折磨著自己的那些心事。因此,我下決心投奔我出生的那一塊土地。現在,我就已經一個人漂浮在故鄉的一條小河上了。我已經獨自擁有了一片水域和天空。
這是流淌在四川盆地中部的一條小河,叫梓江。就是四川地圖上也很難找到它的名字。離開家鄉時,它僅寬一兩丈,枯水季節還常常斷流。而今下游築了水壩,回水上溯幾十裡,儼然是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了。大壩徹底改變了小河的命運。上漲的河水掩蓋了它的皺紋它的滄桑,世代沿河而居的人們再也聽不見它的喧譁它的吵鬧。它像是一個天真爛漫的村姑在一夜之間被調教成了一個成熟而矜持的少婦。
夕陽西墜。橙色的光芒覆蓋了這個叫龍堡山的地方。兩岸青山重疊,起伏扭動的山體被順光、側光和逆光強調著誇張著突出著,意境深邃而神秘。山腳飄出的幾抹炊煙,或乳白或淺藍,或濃,或淡,我可以判斷出那些人家燒的是稻秸還是樹枝以及它們的乾溼程度。有微風過來,裹挾著我熟悉的那種牲畜糞便和腐爛菜葉混合而成的氣味。遠遠地有漁舟遊弋,依稀可見漁人下網。岸邊草甸有一群白色的鴨子,它們在歸家的途中列隊而行,像是放學的孩子。幾隻白鶴貼水面而飛,合著柴可夫斯基的節拍,翩動著極致的輕靈。水面絲綢般光滑。魚蝦跳躍,蜻蜓點水,漣漪套著漣漪。岸邊擠滿芭茅、野蒿、菖蒲、蘆竹、水柳、榿木和水浮蓮,還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高大喬木。由於水的滋潤,植物們在這裡顯得過於自由過於放肆因此也過於繁茂,生命的節律在這裡被推向了一年中的最高潮。它們融匯而成的綠色對這裡實施了最徹底的佔領,哪怕河中流淌的是一河顫顫悠悠的斑斕晚霞。這是一派讓人興奮又讓人憂鬱的綠。是專門襯托白鶴羽翅和少女紅裳的綠。是飽和得令人窒息又可以讓人詩如泉湧的綠。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長川不是春來綠,千峰倒
漁舟上星空下(2)
影落其間。移舟客煙渚,日暮客愁新……
這是我極其熟悉又極其陌生的風景。是白居易聽幽怨琵琶的潯陽江。是杜甫亂世觀漁的芙蓉溪。是嚴子陵隱居垂釣的富春江。是姑蘇城外令張繼失眠的古運河。我甚至還懷疑,這河水深處就沉匿著杜十孃的百寶箱和李白的酒壺。但今夜,我卻希望它是我的瓦爾登湖。卸下一塊活動船篷,仰面躺在艙板上,正好可以直面遼闊的星空。 這時,一切嘈雜都被夜色過濾,耳中只剩下鳥啼、魚躍、蟲鳴、水滴和葉落的聲音。這些大自然的聲音帶著幾分神性在朦朧夜色中包圍著我,像班得瑞,像神山純一的環境音樂,像嵇康在深山的月光小路上追尋的那一曲飄緲的《廣陵散》。當然,我更知道這只是人類永遠也不可能模擬和複製的冥冥天籟。無邊的靜謐中我突然想起了陳子昂。因為我已經隱隱聽見了這個武則天時代不合時宜的歌者在下游某處地下沉重的呼吸。
陳子昂是所有射洪人的驕傲,我小時候就從大人的口中聽到不少關於這位同鄉的傳說。有文學的,官場的,也有世俗的。有的崇高,有的極生活化,有的甚至還很*。後者顯然是編故事的人偷偷將自己與陳子昂置換,藉機渲洩。不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