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奇怪的瞬間,有時是輝煌的,有時是清涼的,唯一的共同點則是某種與眾不同的安寧。你突然遠離了繁華人間,進入了某種徹底的孤絕之中,恰似飄然抵達了世界的盡頭又回望著此地。
除此之外,我再沒體會過別種的自由。它發生在此時、彼時,倏忽來去,了無痕跡。於是我會渴望重新體會。偶爾我會回想那種生命顯露意義的感觸。我回想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末,還在讀書的時候,在學校露天泳池的最後一個開放日,我拎著一隻裝著雜物的塑膠袋去游泳。我滑進水池,發現水已經很涼了。你知道,難免的,兩股之間尤其感到冰冷,而那正是懷特的玩笑式地說過的“死亡的涼意”,但是你感到振奮,於是猛然撲入冷水。你完全在冷水之下。你感到你生來就在這池碧水之中,從來都在這凜冽之中。你閉上眼睛,向下潛游,從來不曾感到這麼自在,這麼安全,於是你不斷沉溺,漸漸變得透明,與秋水融為一體。
我可曾把這些感受告訴任何人?從沒有。我並不擔心談及某些略帶詩意的感慨而被人嘲弄——既然對這些細小的感觸念茲在茲,你就一定有著不屑於討好外在世界的秉性,是不是?只是它們太無足掛齒了,甚至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不佔什麼位置,於是你不會跟任何人說起。
可是,它們與其他快樂完全不同,迥然不同於慾望的滿足。當你做了任何事情並感到自己幹得不賴的時候,你感到自己是主宰,自我肯定是個好玩家。你想的是“自我”。但在那些偶然閃現的自由感中,“我”並不存在。它是王國維所言之“無我之境”。 兩者之間的差別,恰如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後走出機場深吸第一口煙的時候也會向前飛那麼一下之於鳥掠長空。
有時,我也感慨於人類追尋另一種自由的漫漫長路。那些朝鮮人,繞過大半個亞洲,只有微小的機會抵達韓國。那些逃亡的阿富汗人,途經迪拜、斯里蘭卡、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抵達印尼的龍目島,又在那裡登上木船去澳洲。這是史詩般的歷程,可是以歷史的眼光看過去,又只是最小的故事而已。但是在我們的心中,還有更微不足道的關於自由的史詩。這種自由不像那些流亡者的追尋之路那麼有著血與死亡的味道,或許顯得輕飄、無行。它只是凡夫俗子的脆弱美夢,又常常有著淡然的尾聲。這就像你總是想去開一開小孩子所說的那種古老的“敞篷飛機”,哪怕是最小的也好,可是你甚至從未真正嘗試過。你深知,生命的真正悲哀在於從沒能在草木幽深的長夏,俯瞰著細小的河流和威嚴的群山,在碎雲累積的空茫裡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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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
海子有一句詩,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浪帥也有一句詩,尿上黃色的尿比黃色更黃。這句詩大致體現了浪帥的風格,以扯淡為樂,又永遠像電鰻在蒼茫海水中出沒一般閃亮。那是17年前的事了。如今,在北京,有時我們可以很榮幸地再次覲見浪帥,與之共進一頓東北式的懷舊晚餐。他獲此稱呼,是因為一度自以為很帥(你瞧我這酒窩像不像萬梓良),有時他又被稱為“浪傻”,因為他是在做流浪詩人的同時以*自詡(你瞧我這雙眼皮兒像不像荷爾德林)。那時我們20歲,欣賞彼此的不合常規的舉止。可是如今這兩個稱呼都不合適了。我們生於70年代初期,地點是中國,經歷了一些好生奇怪的嬗變更迭,前一個時代最受推崇的事在後一個時代一定會備受貶抑。屬於浪帥和浪傻的時代俱往矣,現在我們稱之為浪總。
像很多前詩人一樣,浪帥如今是個總裁。我覺得這比板凳變門檻還要奇妙。有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活了太久,這30多年間的見聞實在太多而且令人眩暈。我會饒有趣味地回想當年的氣氛與形象,比如浪帥在大一時寫的詩,自稱守園的老人,蒼涼地坐在果園裡,白色長髮披肩。